GEMELU

我们是两个。在啄食的鸟与在观望的鸟。将死的鸟,将活的鸟。

【民国耽美】《天一方》楔子

楔子

01.沦陷

七月二十九日,午前二时,38师手枪团团长祁邪,拟发兵海光寺。

这条电文被旖旎灯光映照成诡谲离奇的模样,上面那一个个铅字跳跃着,让唐世尧有如棒喝当头,彻底通透了一切因果。

三谷庆人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交叠双腿向沙发椅中仰靠过去;收回了凌厉目光,又变为一副慵懒散漫的姿态。“唐先生,这真是出人意料呀。”日本青年用略显生硬的苏州话讥讽着,眉眼间尽是好整以暇的笑意,“本以为能欣赏一场困兽犹斗的精彩表演,不过如今看来,这大概又会是一次……唔,单方面的屠杀。”

唐世尧说不出话来,一张紧绷的面孔上已完全失却了血色。三谷命人倒满一杯上等的红酒,自己托在手中,摇摇晃晃直送到他的唇边。

“放松,唐先生。”隔着一张小方桌,三谷向前探身伸直了手臂,笑微微单等着唐世尧来接,“那是军官政客们的把戏。而你我,是商人。商人只谈交易,只讲利益。下面的火烧得再旺,烧不到你。”

唐世尧没有动作。

三谷庆人的笑容一点一点扩大,直到周身的所有戾气都被融化掉;俄而却翻转手腕,将满满一杯酒尽数泼在了对方的脸上。身旁保镖不等吩咐,立刻抢上前去,抬腿踹向唐世尧的膝弯。

这次唐世尧很驯服的,顺着那一脚的力道,稳稳当当地跪了下去。

四周是他最熟悉的那种场景。

灯影交错,衣香鬓影,美酒欢歌混合着靡靡的爵士乐。软香红土花花世界,津门的九国租界。

只是当下这些酒色颓靡伴随着无止境的枪声与轰炸机低掠而过的尖啸,变得无比的滑稽。他由大罗天顶层舞池的边缘极目望去,看到被硝烟淹没的雾蒙蒙的天。不远处的海河化为沸腾的油锅,其间煎熬着地狱的业火。天河交际处停着三艘面目模糊的驱逐舰,如同悬停陆外的三座仙山,黑黢黢地耸立着。

1937年7月29日凌晨,驻津第二十九军在天津多地骤然对敌发起进攻,一时势如破竹,战果斐然。未料到午时过后战局即已完全扭转,日本的战舰飞机齐至津门,将反扑与清缴做得游刃有余。中央军拒绝北上援津,多封发往南京的求援急电,尽皆石沉大海。

而三谷庆人手中的那封电文,无疑正是此次奇袭战背后,变节叛徒暗度的机密。《镜世报》登载的宣战豪言油墨尚未干透,然所谓“喋血抗日,义无反顾”者——可怜只是七八人的喋血,三两人的义气。

此刻已过了午夜,时间转入第二日。纷杂鸣响的步枪土炮渐渐被统一的机枪声取代;九六式轻机枪,每秒九发子弹的射速,在半空中形成耀眼弹幕,烟花一般飘散开。轰炸机悠然自在冶游于市区上空,将华界变为一片火海。

 “请——请救救他,救救司空明。”他终于开了口。紫红色的酒液顺着衬衫硬领滑下胸膛,幽幽地凉了热血。唐世尧面无表情服软恳求,极力低垂下两道目光,“求您。”

他等待着,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犹太裔的音乐家奏起安可曲,上流社会们却在舞池中停下了带着醉意疯狂旋转的舞步。萨克斯风悠然的低鸣被尖锐号角打断,二十九军,宣告撤退。

舞会中身着西装长裙的优雅宾朋们一齐涌到玻璃围栏前,向下俯视在火光中摇曳的津门;裹挟了肃杀烟尘的夜晚漂浮起阵阵香风,窃窃私语中夹杂着侥幸的笑声。故乡于烈火中烧成寸寸焦土。一线之隔。彼端是人间地狱,而此岸是世外天堂。

舞曲再次响起,贵客们一对对挽着手臂,依次滑入舞池。

多烂漫的灯红酒绿。

唐世尧抬起头,看到三谷庆人极为兴奋的眉眼。日本青年毫不掩饰地投射出贪婪的目光,旋即又扭转过脸来,露出孩子样欣喜的神色:“很好嘛。这才是个求人的样子。”

他撑住座椅扶手一下站起来,绕过方桌走到唐世尧身侧。

“世尧,白天你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觉得你很有骨气。”三谷深深地弯下腰去,以温柔的声调缓慢地耳语,“那时候你以为——天津能守住,对吗?”

他在直起腰的同时,意有所指地拍了拍唐世尧的侧脸。而唐世尧笔挺地跪着,长久地沉默。业火、硝烟、血海,是永无止境的梦魇。远处的驱逐舰汽笛长鸣,钢琴止步在一个震颤的高音。

“妄想。”

三谷庆人很轻地笑起来。

七月三十,津门沦陷。

02.阶下囚

十二小时之前,天津警务署第四分局。

烈日当头,炮火喧嚣;昏暗长廊却似幽幽冥府,了无生气。

一位不速之客快步掠过走廊,他满面春风,神色中透着异样的亢奋。七弯八绕地走过几间空荡荡的牢房,又下了半层楼梯,最终停在一扇完全封闭的铁门前。

看守看到他来,站直身子行了个别别扭扭的礼。一开口,声调僵硬,原来是个日本人:“别碰这扇门,是的。你们窗口可以说话,但传递东西,绝对不能。”

金梅亭笑了,一笑,两条剑眉便柔和地弯下去:“嘿,这位先生。只是确认一下,你知道我是谁?”

日本看守顿了顿,尔后公事公办立正鞠躬:“是的,梅公子——请。”

金梅亭点点他的肩膀:“你、还有他们几个,离开这层。我要和犯人单独谈谈。”

“这是禁止的,任何人,不被允许。”按在肩头的力道加重了,看守可毫不动摇;仍旧板着无甚表情的脸孔,在脑海中搜索着合适的词汇,“梅公子,请谅解。即使金理事亲自来,也是我们……必须出席。”

金梅亭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手在离开看守的肩膀之前,轻轻为对方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他转过身迈开两条长腿,几步便到了那扇小小的铁窗前。窗子不过半拃宽,竟还用精钢的栏杆全部焊死。小窗隔板推开,金梅亭弯下腰去;里面暗无天日,憋闷且潮湿。他皱起眉头。

“梅公子,请坐在固定的座位上,犯人很危险——”

金梅亭充耳不闻,忽然地哈哈大笑:“小司命,我来看你啦!”他着意说得声如洪钟,并且春风得意。看守见他状似疯癫难以沟通,又自然早听闻过金理事幺弟种种难于言表的“事迹”;故而眼观鼻鼻观心地持枪站在一旁,再不发一言了。

走廊里不透阳光,牢房里更是没有。一盏吊顶灯早已报废,房间中黑得如同没有尽头的永夜。丝丝缕缕的阴风顺着墙缝吹进来;一吹,就有那比夜更浓的暗影,在其中颠扑摇曳地晃动起来。

牢房里有团人形,许是久不见光,这当儿生生地瑟缩了一下。他裹着个看不出颜色的破毯子,露出一截挂着镣铐的脚踝。凝固了的血迹脏污纠结在发梢上,鬈发杂乱地颓丧着。那人一抬头,眯起眼,竟是张极年轻的面庞。

不大的牢房,肮脏如同耗子窝。房顶在漏水,霉烂与血腥的气息交织一处。外面是七月末的如火骄阳,这里却阴冷有如深秋。叫不上名字的器官标本挂在凹凸不平的石墙面上,随风摇曳。在那团蜷缩着的人影上方两尺处,正钉着一张完整的女人人皮。

现在金梅亭看清牢房里的构造了。一看清,他霍然直起身,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哐当一声撞到身后的椅子,又蓦地冷静下来。

“小司命,刺杀浅野中佐,你了不得啊。”金梅亭重新换上笑容,涎皮赖脸地凑过去。透过那扇小窗口,他牢牢盯住对方,“知道有些记者怎么说你的吗?‘民族英雄,国家脊梁’!哎呀,这些个吃报馆儿饭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司空明惨戚戚地看着他,一动活儿,全身栓的铁链子就哗啦啦地响起来。他手掩着嘴巴呛咳不止,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金梅亭一时忍不住地忧心,一时又疑心他是要耍什么诡计。这下凑得更加近,却只看到男孩儿咳出满手的血。“司空明……”他有点儿慌了,“你别耍我,司空明!现在只有我救得了你——岳二自身难保,姓唐的也早没了踪影!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会管你!”

毕竟是忌惮着同处一室的日本看守,金梅亭忽然语速飞快带起浓重的京腔:“你听我说,我是来保你出去的。外面在打仗,听着了吗?打仗。天津完啦,但碍不着吾们的事儿!赢的是我大哥,是我金家。自要你咬死是受到岳钧府的威胁,自要你把为红带会做过的事儿一桩桩地说出来……只要你答应效忠于我——只要这样,我就保你性命。小司命你听着,现在整个津门,只有我能救你!”他说完一大篇动听言辞,跃跃欲试地望过去。而司空明充耳不闻,只是仰脸看他。

十五岁的少年人,面色惨白,嘴唇血红。他很茫然似的,轻声吐出两个字:“救我。”

“操……”金梅亭一愣,傻了,“司空明?你搞什么鬼,你知道我是谁?”

“救、救我——”司空明嗫嚅着,手脚并用地爬过来。脚镣牵扯住了行动,让他整个人栽倒在地,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求你……”

金梅亭从心底感到一丝凉意,是那种沁人心脾的凉。他忽然想到,这位誉满津门的少年杀手,可从来就没什么硬骨头。

他想着,抓住铁栏杆,往里张望:“好好好,我自然救你。不过你给我听清楚,为了换你一条贱命,我真是下了老大的血本儿。从今往后你可就是我的人了!甭管什么岳钧府、唐世尧,就算金毓楼的话你也不能听!你只能听我的,小司命,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我立刻保你出来——”

司空明已经到了离窗口极近的地方,脚镣拉扯到极限,他看起来十分痛苦。一双极浅的灰色瞳仁死死看住了金梅亭,他一言不发,满头冷汗;僵持了片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金梅亭先是大惊,继而大怒。他骤然转身,一脚踢翻了身后的椅子:

“他妈的!医生,给我叫医生——现在,立刻,马上!”

03.迟

二十四小时后。

西南面的日头明媚无端,晃得唐世尧头晕目眩。

除岁般连绵的炮火轰鸣已变成零零星星的冷枪,血腥味儿被烈日蒸腾进半空中,散发出沉沉的暮气。街道上断井残垣,关门闭户,正是空无一人的肃杀气象。只警务署门前清清静静、太太平平,却是与平日无异的安宁。

狱卒耷拉着眉眼,把话又颠来倒去地重复了一遍:“我们这儿没这人。”

“他是前天才关进来的,不会错……”唐世尧急促地解释。他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过眼,一颗心在胸腔中紊乱地跃动着,“三谷会长亲自作保,车上坐着的就是三谷家的二少爷!你们无权——”

“唐六爷。”狱卒打断他,“没有,就是没有。您来晚了。”

唐世尧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来晚了?他……死了?

狱卒忍不住地嘲讽:“这大路上的尸骨可还未寒呐,您倒这么快作了汉奸。为了区区一个小杀手,唐六爷啊——就不怕遭人耻笑?”

唐世尧想到半个小时前同三谷庆人签下的合约,周身热血一点点地凉透了。

可是,不对。司空明没有死。他不会就这么死了的。三谷其人是很卑劣,但他自诩精明商人,总不该如此戏弄自己,做这种强取豪夺的买卖。他是想看笑话,可不会开这么过分的玩笑。晚了,只是说明另有其人来保了司空明。那么会是谁?

唐世尧想不出第二个人。

“梅公子,对吗?”他长身玉立,语调颓唐,“是金梅亭。”

狱卒冷哼出声,算作默认。

唐世尧苦笑起来,仰头凝望着灼人的日头。片刻后旋转脚步,走向三谷家的汽车。他微微俯身,敲了敲司机位的玻璃。尔后在咔哒的开锁声中,利落地迈步上车,撞上了车门:

“回大罗天吧。”

三谷庆人坐在他右手边,兴味盎然地眯起了眼睛:“怎么的,你家那小崽子不见啦?”

唐世尧平静地开口:“你知道这件事。”

三谷摊开双手,脸上是无辜的神色:“我早就催你签那合同,你早签一刻,我便好早帮你一刻嘛。是你执意要等胜负分明再做决定,这可怪不得我呀。”

唐世尧头痛欲裂,在嗡嗡的耳鸣中隐约听到了翠鸟的啼啾。他望向窗外,然而只在暗沉的玻璃上看到自己茫然的脸。更远的地方流淌着鲜红血色,隐约一些委顿在地的僵直尸首。

“不必再提。”唐世尧收回目光,“我会遵守承诺,做您的私人顾问。唐家所有财产,尽归您的名下。”

名义上是幕僚顾问,实际上更像是契佣。一纸卖身契一样的东西,让他输到一文不名。然而唐世尧没有一秒钟去想过究竟值不值得——为了司空明,这种问题永远没法深究——更何况以他如今所作所为,又哪儿还配谈值得。

是耶非耶?忠乎佞乎?无人可评说。

三谷庆人盯了他一会儿,继而屈身向前,一拍汽车夫的脑袋:“去荣街,开车。”

注意到唐世尧疑惑的表情,日本青年悠然自得地解释道:“听说荣街7号十年前曾是唐家的房产,我从它的新主人手里卖了下来,权当送你的小小礼物。”

汽车飞速向东北方驶去,隐约可见零零落落的散兵游勇。鲜血明艳,面目模糊。唐世尧将双手交叠搁在膝头,淡淡地扫过前方一览无遗的破败市井。然后转头面向三谷庆人,露出一丝笑意。

“多谢。”他垂下眉眼,“庆人少爷。”

04.随遇而安

司空明在看护离开病房的五秒钟里消失无踪,然而很快又被金家保镖七手八脚地押送了回来。

金梅亭抄着双手在房门口来去来回地踱步,气得剑眉倒竖。已经重新被堵在病床上的司空明倒是悠然自在,吭哧吭哧啃着一只圆润的白梨。

“王八蛋!小畜生!”沉默许久,金梅亭终于提起一口气骂出了声,“我他妈是在救你!你知道我赔了多少股份才保你出来?气得我哥差点儿没拿皮带抽我!好你个没良心的,一眼没瞧住就想跑,你还要不要点儿脸!?”

飞快地报销了一只梨,司空明这下也不咳嗽了,也不装死了。抓起洁净的被单抹了抹嘴巴,他手里拎着那只梨核,悠悠地晃荡:

“嗳呀。梅亭,不要生气嘛。”

金梅亭一鼓作气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装得挺像啊,亏我还担心你!我他妈就该看着你烂在那老鼠窝里,倒看看会不会有人给你收尸!”

司空明顺着他的怒意,却是轻轻巧巧地笑起来。他吐了吐舌头,露出上面细小的伤口——方才咳出的一口血,原来也并非内伤:

“梅公子恩情,空明自然没齿难忘。刚才不过是饿了,出去摘个梨吃。”

此话一出,金梅亭那张俊俏脸庞上越发是横眉立目;他伸出手直指着司空明,竟是气得浑身发抖,不能言语。司空明把梨核随手扔到地上,想不通金梅亭何以要气成这样。大约真是赔了天大的血本儿,一时还缓不过劲儿来。只不过自己并没有要他来救,也没有盼他来救。他硬要来,自然不该奢望自己会全心全意地领受。

当然,方才逃了一次,司空明对现下的处境也就有了数。且不说医院里布满了金梅亭的人,便是外面的花花世界,亦已城旗易主。他自知逃不出去,于是随遇而安,不再打算逃。

目光垂下去,司空明忽然捂住左臂,茫然地低吟了一声。

金梅亭从震怒中回过神来: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司空明哂笑着褪下衣衫:

“你不是亲眼看到的吗?子弹可还没取出来呢。”

脏到看不出血色的衬衫落在床沿,露出司空明肩头上臂间狰狞的伤口。血肉与衣服的棉屑黏连在一起,已变为不祥的青紫色。

“梅亭,我没有骗你。”司空明可怜巴巴地直起身,半跪在床上。

金梅亭这才想起他确是受了枪伤的,见伤势如此严重,不由得呆了一呆。

男孩儿紧跟着用右手抚过伤口,指甲抠开血痂。猩红血色立时又沾满了半个身子,瞧着触目惊心。

“唉。”他惨兮兮地嘟起嘴,“我是真的疼啊!”


评论(3)

热度(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