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MELU

我们是两个。在啄食的鸟与在观望的鸟。将死的鸟,将活的鸟。

【民国共和国】《身后事》「非典型耽美 | 单一视角」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0.

泥销骨,雪满头。奈何桥下,忘川流。

1. 

司空明是那种人。

如果他喜欢谁,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喜欢——身上带着秋海棠温柔又凛冽的花香,头发柔顺而黑亮,博古通今天文地理出口成章,或者温言软语明艳端庄永远甜甜地笑——只要随便喜欢上对方的哪一点,司空明便会倾其所有地对她或他好。

起码在腻了之前,倾其所有地好。

但是唐世尧好像不一样。在那种似兄似父亦师亦友的关系下,即便上面的任何一条都与之丝毫沾不上边儿,司空明也不得不说他就是那个自己愿以命相托的人;可同样的,在那种似兄似父亦师亦友的关系下,他们谁也不会说那个“爱”字。彼此明白,够了。话不能说出口。

说出口,便总会有哪里不一样。一辈子错过一次,就自当一直错着过下去。

唐世尧也并不需要自己的好。

他想。

2.

一九四一年,他们在惠中饭店的顶楼第一次做爱之后,司空明轻轻咬着他的耳垂,低声呢喃出一些细碎的情话。唐世尧仰面躺着,眼眸在夜幕中散发出如同月色的光。他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如此……不。好吧,他想过——他想过总有那么一天自己会和司空明上床,和那个他捡回来一点点养大的小崽子睡上一次——他只是没想过一切会发生得如此温存。

这样充满着桃源般过眼烟云的味道。

司空明将他的脸掰过来与自己对视,温柔地抚摸他的脸缘。紧接着,问出那句他亦无数次思虑过的无解的话:

“世尧,我们怎么办?”

他陷入沉默。曾经思考数次得来的答案就在嘴边——不算很残忍,他却不知该如何讲出来。直到司空明忽然凑到极近的距离,他的眼睫立时开始不受控制地颤动;然后唐世尧阖上眼帘,迎接一个吻。

对方稍稍退开的时候,他开了口:“你会福寿安泰,前程似锦。阖家欢乐,儿孙满堂。”

司空明哑着嗓子轻笑。

“那你呢?”他又问。

唐世尧侧身窝进对方的臂弯里:“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

“就这样孤独终老,我觉得挺好。”

他察觉到司空明收紧的手臂。

“你别他妈扯淡。”

这反应和他预料得一模一样。对了,这就是他的小男孩儿。他太清楚投下一颗石子会激起怎样的波澜。

唐世尧忍不住要发笑。

“笑,妈的你还笑!我告诉你唐世尧,就算你心里还念着哪个女人不想娶妻,怎么也得找人生个儿子才成。”司空明粗声大气地教训他,明明才二十岁的人,倒老气横秋得像已过尽了一辈子,“要不老了以后咋办,啊?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唐世尧终于放声笑起来。他示意了一下两人精赤条条光裸着的模样,继而转过身去搭上对方的脊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真的好吗?”

司空明不满地用膝盖挤进他的双腿,唐世尧笑着躲开来。“阿明……别闹。”他像十年前那样,亲昵地揉过对方的卷发。尔后将五指插进去,轻轻拉扯着发根。司空明喉咙中发出呜咽,在他的安抚下放松了身体。他们无声相拥着,直到窗外月光将毛绒绒的色块倾斜。

司空明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唐世尧莫名其妙地玩着对方鬈曲的发梢:“好什么好?”

司空明于他上方撑起身子,浅灰色的眼眸透着十足的诚挚。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他的男孩儿认真地说着,“我来给你养老,为你送终。”

3. 

唐世尧站在他墓旁的时候,总会无法抑制地回想起这一幕。他以为光是想起那句话便足以叫自己发疯,真的来临时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年轻的男孩儿死在了他的前面,在四十岁的时候。并且,死因堪称愚蠢。

不是任何一场辉煌的战役,也不是某次猝不及防的暗杀。或者如彼此曾经筹谋的那样,与陆高参们在军界政坛上明里暗里的较量。

他只是喝醉酒后跌进河里而已。

滑稽到让人啼笑皆非。

司空明的次子陪在自己身边。从相貌而言,这是最像他的儿子。恐怕他众多子嗣中,唯独这个配得上“如出一辙”四个字。诚然,如同当年的预言,他的确有儿孙满堂的机会。只可惜,已没了那颐养天年的命。

“唐伯伯,您……”司寇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二十二岁的青年,长身玉立。不似父亲豪爽,也没染上那些痞气。但眉眼总是相像。

唐世尧没有回头。他觉得自己不该哭。很多人在这家伙的坟上哭过了,甭管是真是假。总之这方寸土地上,已承载了太多恼人的眼泪。司空明不会想看他哭的,那可多没意思。

眼睫颤动着。他闭上眼,须臾,再睁开。

终于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小比尅的,我来看你啦。”

司寇看着他将黄酒倒入海碗,再从左至右洒在坟头上。青年拧着眉端,脸上永远挂着化不开的忧郁。洒完三碗酒,唐世尧一言不发地独自喝起来。司寇想拦,又不知如何去拦。他跟着对方坐在墓碑基座上,伸手划过碑面铭文,深深叹了口气。

碑上只寥寥几字。

司空明,京城人。自幼无家,宗族不详。生年约于民国十年,卒于公历一九六一年元月一日,享年四十岁整。有兄长一人,名流光,牺牲于杀虎口战役。贤妻唐氏惠瑶;孝子五人,牧之、司寇、司年、司抗、司援;孝女三人,司爻、司朔朔、司天歌。跪祀。

青年敲了敲石碑左下角一处被涂抹过的地方,唐世尧偏过头去。那里泛着石心的浅灰,像他的眼睛。

“铭文是父亲生前留下的,这碑也是他去越南之前就刻好了的。在朝鲜的时候打怕了。觉得不值得。”司寇支吾着,“其实……这边本来还有一句话。”

唐世尧不问,他便沉默。此番默然良久,终究熬不住地开了口:“我思来想去,恐怕将来时局变幻,会生连累,还是央人抹去了。”又道:“唐伯伯,你别怪他。是我违拗了父亲的意思。”

唐世尧没有停顿地喝下最后一点儿酒,陶碗拿在手里,掂量着。

“那句话,是……”司寇抱着膝盖,垂下头。

唐世尧攥在碗沿的手指收紧了。

司空明。

他一生虽无甚光辉道德可言,然起码是历尽坎坷,累赫赫战功。到头来碑上净是些藏头去尾暧昧言辞,着实让人心寒。

不屑说,唐世尧大概也能猜出刮去的部分是什么。

那是关于自己的。

他于世间最末的留恋。

“吾之至友——”

唐世尧站起身,打断青年的话:

“抱歉,寇寇。”

他仍旧笑着。酒碗于指间滑落,摔碎在对方的墓阶前。

“我不想知道。”

4. 

唐世尧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放他进家门就好了。

如果那个天寒地坼的年末,没有对他流露出的可怜模样(后来证实那完全就是装出来的)动恻隐之心,没有把他当小猫小狗一样捡回来养着,没有脱下风衣擦净他脸上的血,没有将蓬头垢面的他按进浴缸——如果最初这些没有发生,那么他们只是在同一个帮会替同一个人做事而已,并不会在一开始就熟悉。而那些寝食同步,患难之交,生死与共——自然统统都不会有。

如果那样的话,自己此后的三十年里,也就不会再有他。

那个叫司空明的家伙,会缩略为记忆里的一个点。和别人说起的时候,不过是当作一段故事:“哦,你说小司命啊。有印象有印象,当年津门道上谁还不知道他?十岁就杀了人逃到天津卫来的,的确是干那行的好料子。可惜后来一失手就不知哪儿去了,八成是死了吧”。

如是,就好了。

5. 

朝鲜战争那几年间,唐世尧很频繁地想起他。

一开始是不由自主地回忆一些事情;再来是夜间入梦;最后耳畔鼻端尽是他的声音他的气息,让人不胜其烦。

唐世尧终生未娶妻,无子嗣。那时候他三十多,快四十。到了晚年,有几个侄子侄女常来看他,后来也接他同住。但那时候还没有。那时他就独自一人生活在移平旧式公馆重建的筒子楼里,日子过得很安然,谈不上咸淡。

仗打得凶的时候,他常梦到满身是血的司空明。他看着自己,总是不说话。极南之地炽烈的阳光在他脸上落下明媚的色斑,明晃晃得刺眼。他梦到他坐在高大的橡胶树上,吃热带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稀奇古怪的水果。他晃动着皮靴,光点便在鞋面上悠然地跳跃。黑绿交织的油彩涂抹在脸缘,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然后他来到地面,拉动枪栓,周遭骤然变为一片火海。

诸如此类的画面在梦境中被拉扯得很长,实则却不过是一瞬间。很快,他们回到了中国,回到第二战区,回到吕梁山和杀虎口。炮火硝烟在身旁如雾般消散,那些熟悉的却已故去的面孔同司空明的脸混在一起,让他无端心惊。指挥部像灯塔一样吸引着炮火,他一遍遍拨打着那个无法接通的号码。他看到自己的手,十指永远被染得乌黑。有油墨,有血,或者有某个人的骨灰。帐篷的门帘被一把掀开,冲进来的人将他扑倒在地。他来不及有何反应,只能在爆炸的巨响中放任自己陷入短暂的安宁。司空明护在他上方,他们被炸弹激起的尘埃灰土淹没。

唐世尧在极近的距离看他的脸,那刚毅轻佻的眉眼便柔软地融化开。梦里模糊的人影变为十五岁时的样子;男孩儿望过来,僵硬地沉默着。唐世尧便喊他。阿明,阿明,你在那里作甚么?他听到了,往这边走来。咔嗒一声又停住,向下看去,瞧见脚镣隐没在浓稠如同泥浆的迷雾中。十五岁的司空明抬起头,唐世尧看到他浅灰色的瞳仁。那里面难得出现了茫然。哥哥——那时候他的男孩儿是这样叫他的——哥哥。他说,你为什么要杀我?他那么说着,四围响起了麦克尖锐的啸声,于空旷会场里不断回荡。面目模糊的日本军官在场中演讲,一声枪响之后,司空明被便衣保镖按着跪在地上。我要救他。唐世尧想。我必须得救他。然后视线下移,他看到自己手里的左轮。这把枪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呢?他不记得。

汽笛于黄浦江中拉响,唐世尧惊异地回转过身去。一个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的男人站在那里,帽徽上的青天白日蕴藏着暗芒。他自身后拉扯对方的衣袖,司空明扭头看他,那张脸又变为二十来岁的模样。唐世尧对这个怪异的场面颇为困惑,心底蓦然纠集起难以忽视的疼痛。他触电一般松开手;转瞬却看到自己指间鲜血,淋淋漓漓地滑下去。血水落入翻滚的江涛,在船尾激荡的白沫中消弭无踪。司空明将他抵在船舷上,温柔地低语。面目柔和得不像他。世尧,我是为了你。他一字一句说着——我的背叛,倒戈,忘恩负义……全是为了你。

他退无可退,脊背抵在冰凉的铁板上。船尾随着波涛晃动,俄而又停止了。铁板变为坚实的铁壁,他重新回到了陆地。他们在那间暗室中,司空明光裸着上身,胸腹间缠满颜色黯淡的绷带。他蹲在地上抽烟,用烟灰烫死破土而出的蚂蚁。忽然垂着目光问:唐世尧,你现在到底在为谁做事?他不说话,他的男孩儿就恶狠狠地将烟头按灭在掌心里。我不会害你——司空明控制着怒火,声音很轻。你他妈明明知道我不会害你。是啊,唐世尧知道。那么他还能怎么办呢?他将一杯残茶泼在地上,用鞋尖划出一个潦草的“戴”。

梦境在亦真亦幻的往事中穿梭,没有一件称得上是好的回忆。但这不算什么。的确算不得什么。

他最恐惧的唯独是看到对方衣衫齐楚言笑晏晏地站在面前,张开双臂对他说:

“世尧,我回来了。”

每当这种时候,他会觉得……他是真的不在了。

6. 

唐世尧惊醒的瞬间,便看到司寇在外间沙发上软绵绵地趴着。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像极了他的父亲。唐世尧胡乱按亮床头台灯,差点儿打翻了那只印着红字的搪瓷缸。

——献给最可爱的人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男孩儿已经回来了。

7. 

从朝鲜战场归国不到一年,司空明升了少将,转年又被派往越南。他的儿子更像是唐世尧的,在父亲出征的年月里,长久地赖在唐家。

抗美援朝时司空明走了整整三年,这一次却不出仨月就跑了回来。带着几根破碎的肋骨,断折的胳膊,以及一些永远治不好的旧疾。

那一年他才三十四岁,却已经是征战快二十年的将军。前程本该一片大好,奈何向来无甚争强好胜的雄心。更别提当初那许多腌臜龌龊的往事,犹如已点燃引信的火药,时刻遍布危机。

司空明可从来就算不得英雄。

“老子不想打了行不行啊?”那家伙毫无形象地瘫在他的沙发上,手贱地将一切弄乱,“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要是为了越南佬再把命折进去,不划算。”

司空明磕出茶几上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掉了半包。唐世尧默默走到窗边开了窗户,又自他手中抢去剩下那些烈性的廉价货。

他看着他的男孩儿年届而立,终于变为胡子拉碴的成熟模样。他想到那些枪林弹雨,炮火硝烟;呻吟着垂死的人,和熊熊燃烧的村庄。子弹打在橡胶树皮光裸的表面上,胶状的鲜血从楔形树干中流下来。他想,他大概很疼。

唐世尧在怔仲间眼眶发涩,产生一种不论怎么努力都诸事皆非的错觉。他们好像是生活在了一个所有人都将成为弃子的时代,为了身后种种,他们不管怎样舍生忘死、拼搏求索,都不过是成为基石与尘埃。他们。不配有爱、恨,不该有忧郁与欢愉。他们出生于一个错乱的年代,为几千年积压下的余孽赎罪。有时候唐世尧会觉得,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代,他应该会很坦率地把那些话说出口——

我很想你。我很爱你。回来了就好。我不想你再以身犯险。

可是当司空明一把将他扯入怀中,皱眉忍着疼痛,却还带着期待问他“想没想我”的时候——唐世尧只是转开了目光。

“别闹。”他听到自己这样说,“寇寇该回来了。”

司空明果然立刻就跳起来:“不是吧!那小兔崽子又跑你这儿来啦?”

8. 

唐世尧在给沙发上躺得四仰八叉的小孩子盖毛毯时,忍不住伸手胡噜一把对方剃得短短的头发。他随了父亲,满头俏皮的小卷毛。但唐世尧嫌打理麻烦,在他赖着不走的头一个礼拜,就给抓到街角的理发摊儿推了个板寸。

那时候司寇跟在他身后往家走,满脸的委屈。那样的表情从不会出现在另一张相似的脸上。唐世尧如此想着,竟然不合时宜地笑起来。

司寇立刻撅起嘴:“你们都欺负我!”

他忍住笑容,把闹别扭的小孩儿揽过来,故作严肃板起面孔:“你爸爸又骂你了?”

司寇别过头去:“……还骂我呢。他心里根本没我这个儿子!”

“怎么会呢?”唐世尧摸了摸他头顶的一层绒毛,顺便把那颗小脑袋掰回来,“哦,我知道了——是不是被抗抗和援援抢了风头?”

司寇不说话,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得拖拖踏踏。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这俩弟弟呢。他们像谁?双胞胎哎,肯定都分不出谁是谁吧。”

司寇轻轻地哼了一声。

唐世尧故作不满,逗他:“所以你是在亲爹那里失宠了,才跑到我这里来。”

“嗳呀!”喜怒形于色的小孩儿终于装不住深沉,跳着脚喊起来,“唐伯伯!你怎么说得那么恶心啊?呸呸呸,那种人爱宠谁宠谁,我才懒得理他!”

寇寇本是司空明最喜欢的儿子,也是在吕梁山时大伙儿看着长大的。后来叛逆的心思却随着年岁见长愈演愈烈,终于开始以年为单位的离家出走。司空明远征在外的漫长岁月,他长久地赖在唐家,更是连偶尔回去一趟的念头也没有了。

而唐世尧……唐世尧能怎么办呢?他可怜这孩子幼年丧母,身世坎坷;后母大不了几岁,生父又吊儿郎当——

所以……除了视如己出,他还能怎么办呢?

“……不像。”一个人走到前头去了的司寇忽然停住,脚下转了半个圈儿,低垂着脑袋嘟囔。

唐世尧笑了笑:“什么不像?”

“我是说司抗跟司援。”小孩儿仰起头来,灰色的瞳仁晃荡着,口气中透着丝怪异的怅惘,“他两个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9. 

睡在沙发上的孩子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唐伯伯……”

“醒了?”唐世尧叹了口气,在他脚边挤着坐下来,“醒了就起来,别赖着。”

司寇习以为常地翻转过身,把头枕在他腿上。唐世尧忽然注意到他那两条腿已要长长地伸在沙发的外面,而这孩子却总是小心翼翼地蜷缩起来。

“你知道吗?”司寇说着,眼神飘向天花板。

唐世尧莫名其妙地捏了捏他的耳廓:“知道什么?”

“知道……”

唐世尧在等他欲言又止时摊平一张报纸,像打少年时代开始的那样,装模作样地读上面索然无味的内容。

“唐伯伯你在听吗?”

“在听。”

“知道——”

那双浅灰的眸子飞快地瞟过来一眼,小家伙又卡壳了。

唐世尧曾经想过,这孩子性子太不爽利。全没学到父亲唯一那么点儿好处,磨磨唧唧的让人着急。后来却觉得,也挺好。司空明那些杀伐果决、不择手段和口是心非,他统统不用有。

司寇的目光黏在顶灯上,灯罩里沉积着一些灰尘。灰尘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移动着,在月球似的白瓷罩子内,蹁跹出环形山的倒影。

“你知道吗?”他很小声地嗫嚅道,“我爸把六姨太太……当你。”

唐世尧放下报纸,抬手敲了下小孩儿的脑门。

“六年啦,你怎么还不叫她妈妈?”

司寇一怔,显然对他的反应并不满意。兀自嘟囔着,翻身爬起来进了里屋。

“在我这儿随便点儿就算了,跟你爸领导同事面前别乱喊,会被说闲话。”

唐世尧又嘱咐两句,自己也觉无趣。扭头瞧见沙发近旁的凹陷,伸手将那里拍平。

他忽然意识到,司空明的儿子……都已经十五岁了。

10. 

唐世尧出生于津门望族,行六。唐家人丁兴旺,枝叶繁盛,宗族遍布各地。所以当司空明领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来到他面前,尽管素昧平生,他还是立刻接受了这出“他乡遇故知”的奇缘。

他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年幼的堂妹,远房堂妹却对他耳熟能详。我是听着六哥哥的故事长大的——小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低眉垂眼甜甜地笑。唐世尧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海棠花香。

司空明在内战时认识惠瑶。那时候小姑娘一个人流落在外,为避灾殃,盘起头发扮作男装。司空明第一眼见她便觉似曾相识,从此格外添了关怀。两个月后偶然得知名字相像的两人竟真是血亲;又一个礼拜,他便娶她过门做了第六房姨太。

司空明从一开始就只喊她小六儿。

那是唐世尧幼时乳名。

11. 

他一直都明白这些事情,不需要一个半大孩子的提点。可他更希望这种东西能够永久地秘而不宣,而不是连一个孩子都能看出端倪。

唐世尧的确是想这么做的。既然对方有娇妻爱子,那么他们在战时的关系就合该不再糊涂下去。建国初期,他搬回了天津,司空明则留在北京。一段男孩儿十岁时就能只身跨越的距离,在他们的而立之年却生生隔成了万水千山。没人说过爱,自然也就没有相见的理由。直到抗美援朝结束,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他只是日夜听闻司空明的消息,却已同他断了联系。

若非司寇常常不请自到前来叨扰,唐世尧觉得就这样孤独终老,也挺好。

12. 

建国初期严格推行一夫一妻制,司空明毫无牵挂地遣散了他的五个老婆,唯独留下并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六姨太。十八岁的六姨太太,还活泼天真得像个小孩儿。

司寇同他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每况愈下。他怨恨父亲的无情,觉得他昏聩又冷漠。寇寇的生母死于记事前,后来被抱给无嗣的长房夫人陈氏养着,同她十分亲近。那个温婉传统沉默寡言的女人陪伴了司空明十多年,即便没有感情,也该有些牵绊。那毕竟是他自个儿抢进门的媳妇儿,实在怨不得别人。

可最终还是被不留情面扫地出门,唐世尧虽然不想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也不得不为了寇寇而言不由衷地劝上几句。

“你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

“人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闭嘴吧你。”

唐世尧明白那种毫无道理的执念,他只是没想到司空明也能这么矫情。

他的男孩儿像被镣铐锁住的困兽,烦躁地压抑着满含欲望的眼神。他摸摸对方凌乱的鬈发,指尖在发根处舒张。

“随你吧。”他意有所指地放缓语调,“我走了。”

“走吧。”司空明偏过头去,懒散地靠在椅背上。

后来他就回到天津,躲得远远的。

13. 

唐世尧不喜欢做假设。

如果司空明那时候意识到他一走五年销声匿迹,是否会当机立断连六姨太太也一并遣散?

如果四一年惠中饭店的顶楼上,他在那个问题后说出些示弱讨好的情话,是否就能得到一个完满的结局?

如果在十五岁的司空明第一次向他表达青涩而朦胧的感情时,他没有落荒而逃又把一个雏妓推入房间;

如果他重伤那夜,他在男孩儿深思熟虑后说出那些话时能够相信他——

“唐世尧,我愿意效忠于你。我愿意的,你知道吗?”

——是否从那时起,他们就不用再每每面对别离。

然而假设不可作。

人不能用年近半百的蹉跎去揣度当时年少的心思。

所以一切假设的答案,他从来也不想知道。

14. 

司寇在电话里同人吵得不可开交。

他站在门口,指节被菜篮的绳编提手勒得通红。他慢悠悠地换上暗色的绸面拖鞋,一如当年做少爷时中规中矩的款式。

他很清楚司寇在跟谁打电话,那是一个五年未见的人。但他只是挂着笑容转进客厅,出声打断小孩儿结结巴巴的顶嘴。

“寇寇,我回来了。”他抬抬胳膊,示意手中提篮,“都是你爱吃的。”

然后不待孩子回答便进了厨房,声音亦变得隐隐绰绰。

“你爸?”

司空明的怒吼很应景地从听筒中传出来:

“司寇你这混账兔崽子!立刻给老子滚回北京!!”

小孩儿一把按住话筒,眼神却乜斜着唐世尧忙碌的背影:

“就不!”

电话那头果然开始了中气十足的谩骂:

“妈的你个王八犊子,明儿再不回来,老子上天津逮你去!你他妈还上不上学?还过不过日子了?干脆想死在外面了是吧?我告诉你——”

唐世尧摸摸嘴角。

自己干嘛要笑?

真傻。

他走到司寇身后,从不大稳定的线路中听着对方的声音。司寇吐吐舌头,狗腿地把听筒递过去。

“喂?”

电话那边安静了。

“你要过来吗?”

他站在司寇旁边讲电话,小孩儿看着他的手。

指骨分明,攥得很紧。

那一头的家伙成了哑火的机枪:

“我、呃……啊,那什么,方便吗?”

唐世尧笑了一声,没说话。

“我……那嘛,我——”

15. 

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处在面临抉择的临界点上。

关于两人的关系,他似乎做了无数次错误的选择。那些错误的点连缀成线,书写着他注定孤独的人生。

这一次,他想做个不同的决定。

“来吧。”

他说完,轻巧地挂上听筒。扭过头,看到司寇忍着笑歪倒进沙发里。

然而很久之后立于石碑墓阶前——唐世尧想,他还是选错了。

既然终归是这样的结局,何必再纠缠十年。

16. 

他和司空明年少时为津门的一个帮会做事,站着黑白两道;作恶不为恶念,行善亦不因善心。后来由于一次刺杀日本军官失败,本就从内部腐朽的帮会一下便土崩瓦解。司空明逃出天津回到北京,次年卢沟桥事变爆发;他又离开北京去从军,几经辗转染上赤色。而唐世尧偶然为蓝衣社相救,送到英国受训;于四零年加入军统,归国成为潜伏共党的特务。

白名单上出现熟悉的名字。

 “这是谁?”唐世尧维持着面上冷淡的表情。

“第二战区的新锐,十九岁的少年团长。不简单。”

他的上线在那三个字上勾画了一笔。

“拉拢这人,你有多大的把握?哦,对了。有一点好处,他好像是你的同乡。”

唐世尧需要很努力才能忍住笑,看起来倒仿佛有多苦大仇深。

“十成。”

他终于还是露出笑容。

17. 

他们的命运总在奇异地聚散离合。

却终究诸事皆非。

18. 

唐世尧第一次见到司抗时真吓了一跳。

那是六八年,十七岁的司抗通身绿布军装。他笔挺地站在墓碑前,胸口别着一枚火红的毛像章。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那一刹那唐世尧仿佛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然后他想,这不对。

抗抗只是太像他的母亲。

19. 

唐世尧带了两瓶二锅头。

深绿玻璃的那种,扁瓶儿。看着很油腻,仿佛永远也洗不干净。

他本来想给底下躺着的那位倒完了事儿,反正对方生前不过也就那点儿酒色财气的爱好。唐世尧一句话也不想同他多说,这些年总是默然地来去。

不过既然偶遇司抗,计划是可以变变。

两人背靠石碑坐在墓阶上,司抗利落地用牙齿咬开瓶盖。他们自顾自喝了一阵,唐世尧偏过头去:

“给你爸留点儿。”

“哦。”

少年答应着,反手将残酒泼在他墓前。

唐世尧向后靠在石碑上。

这里太偏,他很累。

“你跟爸爸关系不太好?”

司抗冷淡地回应:“对他没什么印象了。”

“那时候你也十岁了吧。” 

“他比较喜欢司援。”少年略略停顿,简短地解释。

“……那还来看他?”

“我要走了,明早的火车。”

唐世尧缓慢地叩着酒瓶表面:“插队啊?”

司抗点头:“去云南。”

“你弟弟呢?”

他明显犹豫了。

“新疆。”

唐世尧瞧着对面的峰峦,其下是混沌的河川:“这么远啊?”

少年松开手,空了的酒瓶咕噜咕噜滚在地上。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他轻声道。

唐世尧不知说什么是好。

司抗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您想问二哥吧?和他也有几年没见。不过他应该还行,好像结婚了。”

少年抬起目光,面上神色不带波澜。唐世尧注意到他柔顺的黑发,以及一对墨色的瞳仁。

“他死后我妈带着司援改嫁,我不想跟去,就一直住在学校。同家里人没什么联系。”

他的表情刻板,语调平淡。对十岁前受到的冷落和十岁后独自生活的艰辛只字不提。

“那人姓方,一介书生。后来好像做了北大的教授。我见过他一次,温温吞吞的,挺斯文。人其实还好。”

唐世尧能感到,这是个面冷心热的孩子。他很像司空明刚刚来到天津时的模样,淡漠着、疏离着,除却分内之事,对别的都很抗拒。只是……他比他的父亲更加坚定,更加善良。

司抗大约多少知道他同自己父亲的关系,又清楚二哥从小长在天津;所以猜他会生牵挂,便断断续续将自家的私事讲给他听。可是这孩子想过没有?遥远的西南边疆,他面临的会是怎样的世界。

他要只身离家五千多里,去往一片全然迥异的土地。那儿有潮湿闷热的天气,有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和成片的橡胶林。那儿是他的父亲随军入越的地方。糟糕的自然条件和敏感的地理位置造就数不清的天灾人祸,泥石流固化的遗址下淹没了无数昔日骨骸。

“司抗,你过得好不好?”

他问出一个愚蠢的聊以自慰的问题,少年思量片刻,却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会好的。所有,一切。”

唐世尧忽然觉得心里很疼。

20. 

他按响门铃的时候,里面是一阵叮咣作响的骚乱。中年人骂骂咧咧一把拉开门,周身的不耐烦在看到来人的瞬间变作了孩童般的窘态。

唐世尧好笑地瞧着那个自己看大的孩子手忙脚乱穿好裤子,既羞涩又尴尬地把满头鬈发挠得更乱。里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司,谁啊?”

司寇满面通红,一边将他让进去,一边压着声音朝屋内吼道:“给老子穿好衣服滚出来!”

21. 

唐世尧跟他说,不要学你爸,对自个儿的太太要好好说话。哦,对不起。现在不叫太太了,叫爱人。

唐世尧跟他说,小陈同志是个好同志。自己要起早贪黑在单位上班,还肯给你洗衣做饭拾掇屋子。而且人家愿意忍受你那驴脾气,这就很不容易。

唐世尧跟他说,你小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啊,怎么就不学学好呢?你爸还是有点儿好处的,干嘛就非捡这不好的学?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唐世尧跟他说,你有三十了吧?婚也结了几年,为什么还不要孩子?唉,这话怎么那么耳熟……算了算了,我不拿这个劝你。但是你跟我不一样,你得明白。

唐世尧跟他说,寇寇——喔,司寇。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啊,但是……你结婚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知会你唐伯伯一声儿。

唐世尧絮絮叨叨跟他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司寇就垂头丧气地正襟危坐着。爱人小陈面上挂了笑,里里外外地忙碌。端茶倒水洗瓜果,礼数周全。

“不是不跟您说,是我们老司那个后妈人太不地道。老爷子走的时候,他几个孩子哪个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啊?人家可不管,带着自个儿小儿子扭脸就跟男人跑了。”小陈将一杯新茶端过来,宽而扁的墨绿叶片在滚水面上打着旋儿,“后来闹得不那么愉快,我俩办喜事儿,他那边的亲戚谁也没通知。”

司寇沉下面孔:“你闭嘴。”

“怎么了?她好意思办那些事儿,还不好意思叫人说了?”小陈并不生气,总是笑。客客气气又把一篓枣子推到他面前,“唐先生,我们家老司总念叨您的。他可特惦记您,张口闭口说他唐伯伯比亲爹还亲呐。多谢您那么些年对我家这口子的照拂,他不懂事,您犯不上同他置气。我在这儿替他陪个不是啦——呀,我也叫您一声伯伯,好不好?”

唐世尧颔首,微笑。

“好啊。”他说,“小陈这丫头,挺好。”

“伯伯。”小陈甜甜地笑,很客气,“伯母还好?”

司寇终于绷不住:“你出去。”

姑娘怪异地斜他一眼:“我出哪儿去?”

司寇脸色很差:“你他妈废什么话!”

小陈站起身,强笑着:“怎么了这是,我说错话了?”

司寇猛地踢了脚茶几,不言语。

唐世尧跟着站起来:

“哪儿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爷俩随便聊聊,丫头啊,忙你的去吧,不用陪着。”

22. 

小陈扭脸出门去了。

还是温言软语客客气气的,给他留足了面子。

唐世尧柔声问:“你怎么啦?”

司寇蜷缩在沙发上,眼睛瞟着天花板。

“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

年届而立的小孩儿,委屈地吸吸鼻子。

风沙布满了月球表面,灯光昏聩而黯淡。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怪。”他终于说道,“我在战争中出生,十岁时迎来了太平。可是那些战火硝烟的影子,永远留在这里——枪炮声停止了,我却一直能听到它们。我看到累累白骨堆积成山,可是我坐在爸爸怀里,得意又安全。我甚至开始渴望回到那时,回到战争……因为那十年……恰恰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唐世尧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爸爸走后……不一样了。”那双灰色的眼眸变得茫然,“我原以为他死了就死了,他那么无情,如何能叫别人全心全意地爱他缅怀他?可后来……的确,我——”

“没有孩子不爱父亲。”

“是吗?”

他笑起来:“当然。”

三十岁的人了,不该有这么惊惧困惑的眼神。司空明的儿子,就这样糊里糊涂地长大。

“那天晚上我爸喝多了,一直迷迷糊糊地喊小六儿、小六儿。他们都以为是在叫六姨太,只有我同他顶了几句嘴。我问他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说,我问他知不知道自己这样不过是将所有人都辜负。后来我同他吵起来,跑出了家门。回去的时候隔着老远就看到四处都是灯火……我知道出事儿了。”

司寇哽咽起来:“他是因为去找我才出的意外……八年来不是我存心要忘恩负义,我是真不知如何面对您……我,我不敢告诉您这些。”

唐世尧哑然。

他叹了口气,垂下目光:

“别哭。”

23. 

诸事皆非。

24. 

九一年的时候唐世尧见到一位年逾花甲的妇人。

她独自来的。吃力地走过山间那些绵延的台阶。看到唐世尧的瞬间,几乎怔仲得说不出话来;很快却又垂下眼帘,浅浅地笑开了。

兀自欠了欠身,仍是位优雅的贵妇人:

“六哥。”

25. 

四十多年没见了,她在他心里仿佛还是那个梳着辫子腼腆微笑的小姑娘。乍一看面上皱纹鬓旁白发,不由要感慨万千。连司家的小六儿都成了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司空明这家伙倒好,于不惑年华便永远躺在了坟茔里。

“今年怎么想着来?”他先开了口。

唐惠瑶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一片儿要整修,说是搞什么开发区。拆迁办的人打来电话,让家属赶紧准备迁坟。”

唐世尧认真思量起来:“三十年了,不好办啊。”

“可不是吗?随便一句话,可真要劳动得人焦头烂额。”惠瑶平淡地附和。

他自顾自地算计着:“当初下葬的棺椁倒是不错?”

惠瑶乜斜一眼,颔首:“是挺好。”

“楠木的?”

“嗯。金丝楠木。”

沉默良久,谁也不再言语。唐世尧弯腰敲敲墓碑,仰起脸来问道:

“那么……交给我吧?”

他真的老了。头发早已灰白,脸上镌刻着细密的纹路。但是墨色瞳仁仍带着神采,说起这话时,他像极了一个小心翼翼央求心爱之物的顽童。

唐惠瑶的神色蓦然变得古怪

26. 

那条名唤“凉水”的长河缓慢地流过,河间不出波澜,看着宛若静止。

细小的蜉蝣拖着长长的腿,在水面蛰伏,跳跃。

十来岁的男孩儿飞奔而至,踢了皮鞋趟进浅滩。

“哥哥,这里离北平很近了吧?”

唐世尧站在岸边,于灼灼日光中眯起眼睛:

“是啊。再往北不远就是了。”

司空明回转过身,目光越过对方看向远处的峰峦:“这儿真好啊。”

唐世尧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男孩儿紧接着说道:“等我身后,就埋在这里好了。”

他一怔,没忍住笑出了声:“唷,这是所为何故?”

司空明挑高眉毛,一双浅灰色的瞳仁熠熠生辉:“这里挺好。依山傍水,又清净。况且离北平天津都不算远,你来也方便啊。”

唐世尧不由心惊,立刻去看他的脸。那面目却融在阳光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你这太没追求了吧?”

他笑着揶揄。

——明明想知道司空明为什么会琢磨那么遥远的事情,又为什么在人生的最初就定好终点,该问的话却永远问不出来。

的确,他是杀手,是战士。刀尖舔血,朝生暮死的蜉蝣。然而唐世尧想,他们总该有那么点儿运气。他不是英雄,可是也戎马倥偬;不是侠客,但是也劫富济贫。他不光明磊落,可照旧赴汤蹈火;他不屑舍生取义,却向来不避斧钺。唐世尧只盼着这些积攒下的福报能汇成那么一星半点儿的运气,不求富贵荣华,只愿他福寿安泰。

该问的话永远问不出来。

“功名利禄,朱门绣户,纸醉金迷。都很好。”男孩儿缓缓细数,高挺的鼻梁在面颊留下阴影,“可身后不过是经脉枯萎,皮肉支离,一摊白骨。我此生所求,从来不为那些。”

他那样年轻,却如此透彻,倒叫唐世尧为自己的浅薄难堪。

远处有蝉鸣,聒噪不停。一瞬又万籁俱寂,只剩河间光影。

他很想看看男孩儿此时的样子,可在记忆中搜索千遍万遍,却无论如何寻不见。

27. 

在下一段记忆里,河水从中心破开,男孩儿冒出水面。

他浑身精湿,水顺着卷曲发梢淌下肩头。橄榄色的皮肤泛着妖异的光泽,面目精致,仿佛年幼的水鬼。唐世尧撑着膝盖伸出手,对方垂了胳膊,笑嘻嘻地舔过嘴唇。知了彼此呼应叫得人眩晕;男孩儿蓦然拽住他的裤脚,将他扯下河滩。

河面是烫的,河底是凉的,河心是暖的。两条藕段样的手臂缠上腰际,司空明在他快要呛水的短暂瞬间温顺地贴紧他。男孩儿很少有这样驯服的时刻,但在那时,他用自己的全部同唐世尧一起沉入深渊。在那个瞬间,他产生对方的确愿以命相托的错觉。他想信任他的男孩儿,整颗心像春水般化开。

唐世尧睁开眼睛,隔着永流不息的河川仰望遥远的天空。河畔灌木悉索舞动,男孩儿长长的睫毛在水底形成漩涡。他看到对方左眼角下朱砂痣,然后想起那其实是一处消不去的疤痕。他想他吃过很多苦,他想他一定很疼。树影凌乱地映在水面,他看到蓝绿交织的光斑。光影交错,唐世尧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很远的未来。无数爱、恨、欢愉,无数炮火硝烟和软香红土,无数生与死,倒映在他微张的瞳孔里。他看到那些像水般流动的浅灰,才意识到司空明也睁开了双眼。他看向他,继而蓦地发现天地间变得灰暗,河水如墨锭般凝固在身边,河面上化为混沌初开的一片空茫。他惊异地意识到太阳不见了。那末日般的情境出现在他的眼底,周遭一切变为支离破碎的飞灰。水中陷入一片黑暗,他五感俱失,唯独能感受司空明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心跳。

一声一声,叩击着他的肺腑。

然后他触到河底。

唐世尧湿淋淋地探出头时,所闻尽是嗡鸣水声。目之所及是色彩斑斓的夏景,炽烈日头分明灼灼地挂在天穹。

刚才发生了什么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男孩儿凑到身旁,在他耳畔落下了那些细碎的呢喃。

28. 

五十多年后的凉水河早大不如前。

他们过往的那些时光,随着不息的川流,尽皆星离雨散。

29. 

唐惠瑶面露难色:“老哥哥,跟您说句实话。这麻烦事儿,我是不想管。可不管怎么成?他毕竟是我的前夫。况且他子女那么多,总还没死绝吧。”

她这话,客气,却不好听。唐世尧不由自主想起司寇。

那孩子死在了四十岁上,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要不是断断续续病了多年,唐世尧真要觉得司家这是撞了什么邪祟。

“难道你打算让抗抗跟援援来……”

老妇人打断他的话:“就算是司抗司援,也总归是他嫡亲的儿子。”

言外之意,你算甚么?

他苦笑:“堂妹,我不是在同你争什么。”

30. 

唐世尧做过一个梦。

梦里的司空明是十三岁时的样子。

那时他是享誉津门的少年杀手,凭着一张漂亮的脸杀人无形,任谁也难以触碰到皮囊之下冷漠的心灵。在梦中他穿着衬衫马甲西装短裤,一双棉袜提到膝弯,散乱刘海用生发油梳在脑后。他扮作富家小少爷,面目周正斯文齐楚,口袋里却藏着一把锋锐的匕首。两只小皮鞋勾在脚尖上,男孩儿坐在桥头,一下一下晃动着双腿。

桥下是潺潺的流水。

“哥哥,你好慢啊。”他软绵绵地埋怨。

31. 

第二天早上,唐世尧需要花费漫长的时光从那个梦中醒转。

他知道。

那是奈何桥啊,那是忘川。

32.   

司空明喜欢那样的女孩儿。

身上带着秋海棠温柔又凛冽的花香,头发柔顺而黑亮,博古通今天文地理出口成章,温言软语明艳端庄永远甜甜地笑。

那样的女人是软而热的。有着白皙的皮肤和丰满的乳房。她会住在他打下的山川间,土炕下燃烧着雪团样的麦衣。他们在四面都是夯实砖墙的房子里做爱,不为诞下子嗣,只为片刻的欢愉。而当他的女人在身下达到快乐的顶点,他的屋子中将会充满海棠的味道。

男孩儿叙述这些的时候,眼帘低垂,睫毛颤动,脸上带着超然的纯洁。唐世尧想起于法租界教会学校读书的那些日子,金发碧眼的白人教员带他们去西开教堂聆听圣歌,廊柱上赤身裸体的小天使正是这般模样。

他喜欢那样的女孩儿。

唐世尧觉得挺好。

33. 

司空明偏爱秋海棠,根本没有任何浪漫的理由。只是那种树会结满溜圆的果实,坚实如铁,生涩酸楚。绿蜡一般的表面上,遍布着细小的颗粒。

在他的流浪生涯里,靠那些无人采撷掉在地上烂在泥里的野果长大。秋海棠在他心里象征着生命,而他毕生所求亦不过如此。

那一年站在繁花似锦的高挑树木下,他信誓旦旦地微笑着:

“我将来一定会娶一个海棠香味儿的女人。”

唐世尧随手摘下一朵粉色的五瓣花,缓慢地揉作齑粉。

“那你会爱她吗?”

他问得暧昧,自觉可笑。司空明却很快答道:

“不会。”

男孩儿舒展开眉眼,浅灰色的眸子里闪动着狡黠的光:“但我一定会娶她。”

34. 

暗红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那是枯萎的玫瑰。

唐惠瑶将胳膊架在桌沿,手掌间捂着一杯白水。

她烫着那种很多小卷儿的短发,那个时代女性清一色的流行。头发长长了些,没心情去打理。末梢的卷已经散了,斑白地低垂着。

“我在天津时,家中有一棵海棠树。不是西府海棠,而是秋海棠。那树不会很葱郁,花也不美。它结果结得很早,几场雨下来,绿色的果子便落了一地。其实它也是会成熟的,不总那般酸涩,熟透后艳红的果实同沙果一样甜。可它成熟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等你巴巴地瞧着它由绿转红,早没了尝尝的胃口。”她用筷尖将花瓣挑出,扔在一旁,“我讨厌它花开时的气味儿,却总叫那味道沾了满身。”

35. 

老妇人絮絮地说着:

“早年他叫我小六儿,我也觉得没什么。虽然有些奇怪,但只当他是在人前存了炫耀的心思。

“可建国后不一样了呀,他那样乱叫,要惹人笑话。我提了好几回,上头也玩笑似的跟他讲。劝来劝去,他却总不改口。

“后来,有那么一个清晰的瞬间,我忽然就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惠瑶盯着桌面上的一个点,说完这些,水凉了。她端起来抿了抿,又接着说下去。

“我嫁给他的时候还不到十七岁啊。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想过要爱他的。他有那么多太太,没关系,因为我看得出没有一个是他放在心里的。再说最后他选择了我,那时我便打定主意要好好爱他。”

漫长的沉默,早就不再年轻的妇人叹了口气:

“后来我才明白,他选的从来也不是我。”

36. 

 “你怪我吗?”唐世尧觉得自己应该这么问上一句。

他的远房堂妹陷入了长久的思索,化着淡妆的脸庞布着老态。她最终站起身来,染着绛红指甲的手掌按在台面上:

“……没什么可怪的。”

他笑起来:“怪也没用啦。”

37. 

一辆银灰色的桑塔纳停在餐厅门口,驾驶位上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鼻子和嘴巴长得像惠瑶,眉眼却很陌生。

唐世尧想,那大概是她同现任丈夫的孩子——那位温温吞吞又斯文的好先生。他如是想着,为惠瑶拉开车门,抬手虚遮在门框上。

老妇人迈步上车,摇下车窗向外望:

“六哥。”

唐世尧点头:“哎。”

默然良久,她眼中的光芒终于一寸寸熄灭。

“我把他交给你了……”

“哎。”

“但是,起码也该有他的血脉在场。六哥,这是规矩。你明白。”

唐世尧还没来得及答应,车窗已徐徐关上。在单面玻璃完全闭合前,他看到那个挺直腰背端正坐着的贵妇人,抛出一个死灰般的眼神。

“六哥……空明走的那天,一直在叫你。”

车向前驶去。

他直起腰背,挥挥手。

“哎。”

38. 

身上带着秋海棠温柔又凛冽的花香,头发柔顺而黑亮,博古通今天文地理出口成章,温言软语明艳端庄永远甜甜地笑。

只要随便喜欢上哪一点,司空明便会倾其所有地对她好。

如此种种,说的几乎就是她唐惠瑶。

她明明是那个他理想中的女人。

39. 

司抗夹着皮包赶过来,那还是早春,春寒料峭。他只着一身薄西装而已,一路爬上山巅,却是外套大敞,燥得满头热汗。

见过一圈雇来的师傅,清点了人头,又自怀中掏出香烟,一一地分发了。师傅们架着铁锹镐头,摩擦着手掌,哆里哆嗦猛吸上几口。

他看看手表,像是什么名贵的品牌。转而跺跺脚下泥土,与工头商讨起迁坟的细节。中间穿插着讲几句玩笑话,谈谈改革开放以来京城一路走高的房价;笑称就连死人的冥宅,也跟着赚起活人的钞票。腰间别的BP机滴滴滴滴叫个不停,一直打断他们的谈话;他懊恼地拆下来按了几按,然后在抬头的瞬间看到坐在墓阶前的唐世尧。

唐世尧投来温和的目光。

他下意识避开,又猛地转回头去。

40. 

“舅舅!”四十岁的司抗迎上前,笑容中透着商人样的市侩。二十多年过去,他变成与当年迥异的模样,“哟,您老怎么来得这早啊?舅舅,不是我说,您何必亲自来?从天津过这儿,荒郊野外的,只好打的,又贵又不方便。迁坟这事儿我们家老太太反复嘱咐过了,自然是按您的意思办。有什么要求知会我一声就好,这是晚辈该尽的心,哪儿敢劳您大驾?”

他说着自皮夹中掏出一张名片,木板制的,上书绿字。如同旧日楹联,很别致。

“这您收着,上头有我电话。打这个,上面那是秘书接的。有事儿您言语,包在晚辈身上。”

唐世尧接过来,其上诸多头衔,隐约勾勒出某某经理某某董事的轮廓。中间却是一片空茫混沌——那颗坚定善良的心,他再难窥见。

拍了拍膝盖,唐世尧作势要站起,司抗立刻上前搀扶。

“舅舅,您慢着。”

他在心底叹息,面上露出笑容:“司抗啊,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晚辈不才,”‘好’是称不上。跟同学合伙,靠着之前在云南的人脉做些药材生意,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生意场上的圆滑冲散了年少时的孤高和冷漠。

当年冷淡回答着他的问话,一脸漠然说出自己悲凉经历的少年;那些克制的言辞,那些坚定与善良,终究一朝消弭。

“抗抗。”唐世尧撑不住地苦笑,“我不问那些……只问你,过得好不好。就像你十七岁那年一样。那时你说的话,自己还记不记得?”

他面目僵硬,又惊又怔;恍惚之中,尴尬地扯出笑容。

——司抗,你过得好不好?

——会好的。所有,一切。

“不……我记不得了。”

他说。

41. 

司空明说过,你以后准保是那种八风不动的老太爷。

往高背椅上一坐,戴着老花镜挺直脊梁翻看那些无聊的报纸。旁边是你万花丛中走过最终定下的妻子,穿着高档的丝绸睡衣,慢慢啜饮一杯红茶。你的孩子绕着餐桌高声说了几句笑话,就被你抓过去用刻着《弟子规》的竹木戒尺打一顿手板儿。你的太太在旁边闲闲地劝着,却并未如表现出的那般在意。你可能会留起一部胡子,不怒自威的模样。金丝边框的眼镜儿折射着日光,后面藏着墨色的眼睛。

唐世尧翻过一页《新会报》,手下一抖,展平:“得了得了啊,我这又没看多一会儿。夹枪带棒说个没完,至于的吗?”

司空明往他身前凑,小孩儿似的撒娇:“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这么晾着我。”

42. 

唐世尧这样想过。

司空明十五岁前对他的喜欢,他一次也没有接住。彼时他有杀父灭门之仇未雪,哪敢片刻稍怠。昔日他信不过司空明,错过了,是活该。

司空明三十五岁后,对他还是很喜欢。那时他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司空明却娇妻爱子锦绣前程。可他还同他糊涂地混在一起,如此放肆,是苟且。

43. 

唐世尧把他推开来,读着索然无味的报纸:“你不该来的。”

司空明沉默着不说话,他便接着道:“一到礼拜天就往这儿跑,让你部下知道了像什么样子啊?”

“我爱找谁找谁,关那帮兔崽子鸟事儿。”

他合上报纸,叠起来,折好。站起身想走,又被对方自身后扯住衣角。

唐世尧轻轻拍了拍那只手:“阿明,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没有人是孤立的活着。”

话音未落,司空明便强硬地将他拉进怀里。两条胳膊死死箍在腰上,他的男孩儿把头埋在颈间,鼻尖磨蹭着他脊椎的第一节骨头。

“求你。”他的男孩儿几乎是可怜巴巴的了,“别说那些混账话。”

有一个柔软而温热的女人,有一群或调皮或聪敏的孩子,有一间四面都是夯实砖墙的房子,有几位固定来往的亲戚或者密友。

那是司空明作为一个孤儿流浪街头时不可即望的渴求,那是他在天津步步为营成长起来时圈定好的未来,那是他战乱年代晋北军营中过得红火的日子,那是他建国之后日复一日、穷极无聊的围城。

那是他应该过的生活,那是他应该生活在一起的人。他欣然接受,但他不会爱他们。关怀与存眷,永远带着一种怪异的疏离。那明明是他的儿子,他的女儿,是他嫡亲的骨肉。明明血浓于水,可他不知该怎么爱他们。就像当初他的生身父母将他遗弃,那种人生最本源的感情,在他心底向来不过是一片虚无。

他从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他孤立地来到这个世上,凭着赤手空拳,闯出一片天地。可当他站在他闯出的天地中,回首四顾,发现自己仍是孤身一人。

唐世尧是他最初和最后的牵挂。可是当司空明想再去触碰他的时候,才惊觉周遭已竖起层层壁垒。

唐世尧说的,对,也不对。

他从身后咬他的耳垂,在上面留下整齐的牙印。唐世尧习以为常地叹了口气,迁就着他放松了身体。向后抚摸着男孩儿的鬈发,往下滑至脸缘。

“我之所以不是孤立的,”司空明一字一句说着,坚定又温柔,“只因你是我全部的依傍和瓜葛。”

唐世尧想了好久。

然后他扭过头去,立刻陷入一个吻。

阳光大片大片涌入东面的窗子,光洁的砖地上有如激起潋滟水波。那么明艳的金芒,那么温暖的春光,晃得人目眩神迷。它让无处不在的细微暗影,统统消弭无踪。

“阿明……”唐世尧在彼此的唇间呢喃,“你怎么这么矫情?”

44. 

明艳的金芒,温暖的春光。

都很好。

可是他怎么会不知道。

那些暗影就在那里。不熄不灭。

45.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46. 

山风骤起,打火机便不听使唤。司抗避着风头试了半天,无论如何点不起来。

“哎唷,这事儿闹的……舅舅你别急啊,还没到吉时呢。”

“那些虚礼无所谓,又没旁人看着。啊——用我这个吧。”

唐世尧摸摸内兜,掏出一盒火柴。取出一根擦燃了,又去引铁盆里捣成粉末的松香。那些剔透的黄色固体宛如凝结一团的油脂,在星火的撩拨中缓慢地舒展开来。火光渐渐繁盛,在外围燃成大红的气焰。司抗捧着一沓黄纸冥币,一张张地撒进去。坟边妥帖摆放了方孔铜钱,串作七星连线。纸灰飘上天空,轻盈似翩跹的飞蛾。远处是连绵峰峦,其下是不息河川,身边是故人至友,周遭是锦绣的江山。

他收了火柴,在拇指与食指间轻轻一碾,一霎便按熄了火焰。

47. 

一九三六的夏天,一切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安宁。仿佛鸣蝉集体静默的时刻,那些被无限拉长的瞬间。耳畔是水声潺潺,心中无方寸河山。

那一年里,平津学生组成南下抗日宣传团;红军抗日先锋军于黄河西岸盘桓;东北抗联成立;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在上海筹建。

那一年的盛夏,亚欧大陆的广袤土地及周边疆域出现日偏食,中日部分地区出现日全食。

那一日天狗吞掉了太阳,露出许多不熄不灭的暗影。那一日国境内唯一的日全食出现在东北,而那里早成为沦落敌手的满洲。

那时他和司空明奉命来到北平远郊,调查支那驻屯军的部署情况。那对他们并非倾举国之力殊死一搏前的筹谋,不过是帮会中真金白银卖出的情报。那时的他们还很年轻,为了一些短浅的目的活着。那时在窒息前夕的水中,他们的身边只有彼此。

彼时他们来到凉水——那条他此后无数次涉足的长河——他的男孩儿将他拉入河心。四周有天渊翻覆,有斗转星移,有白云苍狗、渤澥桑田——可那些都在水面之上,隔着潋滟的波光,遥远似在天边。

远处有蝉鸣,聒噪不停。一瞬又万籁俱寂,只剩河间光影。

唐世尧湿淋淋地探出头时,所闻尽是嗡鸣水声。

男孩儿凑到身旁,在他耳畔落下那些细碎的呢喃。

 “我在桥上等你五十年,够不够?”

48. 

唐世尧知道。

他的男孩儿还坐在奈何桥头等他。

49.

铁铲没入泥土。

 

——完——

 

司空明是晚清大员钦天监监正司无涯与九黎族苗疆蛊神红阶的儿子,他还有一个双生的哥哥,名唤流光。父母都是神叨叨的人物,所以他少时偶尔就会说出一些奇怪的话,仿佛是对未来的预言。

设定中九黎族为了保证部族永远处在最旺盛的壮年,所以千年来形成了寿命只有四十年的基因。流光、司空明还有寇寇都死得很早,也就既偶然又必然。

关于司空明怎么能在国共之间墙头草还好好活在建国后,设定其一是,如果他一直活下去必定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所以安排他早早的死了;其二是,他在蒋委员长手下带兵时,用的是哥哥的身份。

关于唐世尧怎么隐瞒军统身份的……参见《大罗天》。他其实是一直用别人的名字活着的,所以除了司空明外,其他人从来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但是在这篇纯粹谈情说爱的故事里解释清楚太复杂,索性就全部砍掉。

至于红阶为什么要抛弃他和流光,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评论

热度(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