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流光溢彩》〖东京篇〗
流光溢彩
第一次见他是在昭和三年还是四年呢?但不论如何,那是一个夏天。
他穿着短衫短裤,露出纤瘦的胳膊和洁净的腿——右腿,另一条则打着石膏。他支着拐杖站在过道中间,茫然无知地冲着四方微笑。
好看。那是很多年里我对他唯一的印象。
“嘿,转校生吗?”我记得自己走上前去,这样对他说道。
我们的初识并非什么愉快的回忆,鉴于他对我的搭讪和示好完全选择了无视。我斜倚在窗框上,透过玻璃看他的脸:“喂,你是哪个班的?一高可不常有转校生哦。”
我如此这般对他说了许多话,他却统统不予回应。我并不介意,毕竟他有那么出众的外貌。美丽,这可以掩盖很多东西。六月份的东京很热,太阳穿过走廊上的玻璃窗,送来一些已无作用的树影。他偶尔转向我,目光闪烁,鼻头上冒出晶莹的汗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理不睬而又并不走开。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深刻地认识到,这样的踟蹰犹疑,正是贯穿他一生的藩篱。
我就这样一直自说自话地讲到了上课钟声敲响,然后看到已经毕业了的金前辈朝着这边走过来。金前辈现下在帝国大学读书,因为一贯的成绩优异(尤其在语言学习上简直是个天才)在一高赫赫有名。当然,另外的出名之处在于——他是个有着一半支那血脉的华裔。
我眼看金前辈走来,想着要和他打个招呼。紧跟着却见前辈走到他的身边,开口说了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
哦。
原来,他是个中国人。
遇到他的那一年,我做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或者是,自以为是地认定,能够改变什么的决定。
当然,不论如何这个决定让我遇到了他。那么想必也就不算太亏。
昭和二年以前,我一直在仙台的陆军幼年学校读书。我所崇拜的石原将军是这里最调皮捣蛋的学生,我的亲哥哥也是从这里去往了更广阔的天空。
所以,1927年之前,陆军幼校、陆士、陆大……如此进入军部,建功立业,彪炳千秋,白骨累累,血流漂橹——那似乎就是我的宿命。
不……应该说,那就是我最好的命运。
如果真如石原将军所说,我们与西方的最终战将发生在五十年后的话,那么一切就都来得及。可是,被狂热的激情裹挟着一往无前的日本,真的还忍得到那一天吗?
我很怕会被流年抛弃,在自己尚未成长起来的少年时期,就已经面临了最好的时代。
所以,我不能走哥哥的老路,不能在军部一级一级地向上爬。如果我有那么一丝希望能够在二十代里全身心地投入进最终战的话,我只能另辟蹊径。
正因为对战争的渴望,我离开了陆士。
我很会隐藏自己的野心,起码不会过于昭彰而引人生厌。
这个“人”并不包括其他,而唯独指代慕堇。
慕堇是他的名字,舜英是他的字。他曾经告诉我,堇是“紫”的意思,而慕堇二字与一种花谐音。那种花在《诗经》中,正是被称作舜英。“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这就是他表字的来历。
那是一种美丽颓靡的颜色,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野花。像他。
至于“英童”,这是他的乳名。
据说只有父母和兄长可以这样称呼,他不允许我以此唤他。
如果说真有一见钟情的话,那么我对他一定就是了。他长得好看。即使好看只是空荡荡的皮囊,也没有关系;即使他是支那人,也没有关系;即使他在刚来的半年里连话都不会说、在此后的半年里又装作不会说,也没有关系。
我枕在女人的大腿上,听她伏在我耳畔轻声地呢喃。
“小泽君,多么可怜啊。”
我知道他就睡在我的隔壁,同其他温软如水的女子。他是天生的眉清目秀、丰神俊朗,又是天生的诗人、多情的浪子。我越熟悉他,越难以看透他。他的外表是那样华美的流光溢彩的皮囊,颦蹙嬉笑,像高贵的储王。
何以内心腐朽至此,破败迷茫。
“山岳,隔壁班那个女孩子送了我礼物。”
他比我大两岁,所以并不会使用敬称。我当然乐得如此,也同样只喊他的名字。
“喔,这有什么吗?送你礼物的女生要从这里一直排到新宿了吧。”
“男生们可是很看不上我哦。”
“那当然啦,舜英你是中国人啊。”
我这样说着,就看到他弯了眉眼,和我一起笑。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性格开朗或者生性达观,所以每次触碰到敏感的话题也从不会像那些支那留学生一样立刻变成被踩到痛脚的猫。
但是后来我发现不是。
并非因为把我当作朋友,所以宽容我偶尔的口不择言。
他是真的不在乎。他只是不在乎。
我不记得他是否是在东京染上的毒瘾,但我来到中国后他服用的吗啡一直都是日本国出产,而在我们的中学时代,他已经常叼着来路不明的烟。
“为什么要来日本呢?你和那些清国留学生完全不一样。”
有一次我鼓足勇气这样问他,而他就用舌尖下意识地舔了舔烟嘴,笑着说道:“你不是知道吗,有人把我腿打断了。”
“那么就要来日本吗?”
“不,”他在手心里按灭烟头,烟灰飘下天台,“只是无法再留在中国。”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突然回转过身来面对我,用他那副好看的皮囊对我挤眉弄眼地笑:“山岳,还记得上次提到的那个女孩儿吗?”
“……隔壁班的五十岚?”我狐疑地乜着他。
“是啊,我们在交往了。”
我不明白慕堇口中“交往”的具体含义,或许是语言差异,他同样并不太清楚也未可知。
总之在他所谓与五十岚交往的那段日子里,仍旧在休息日要我带他去风月场所听那里穿着和服、化着雪白面孔鲜红嘴唇的见习艺伎唱情歌。
有时候则是纯粹进行皮肉交易的场所,他会喝得醉意熏然,然后搂着最漂亮的那个女人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我知道他酒量有多好,但他乐于装醉,并且不喜欢被人揭穿。
“可怜的小泽君啊,今天也只是这样休憩吗?”那位年龄起码能做我的母亲、却用惨白的妆粉一遍遍磨去皱纹的女人这样说道。
“是的。”我虚弱地回答她,“钱我会照付,请不要对我的同行人多说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他?慕君看起来是很好的人呢,说不定会有所回应哦。”
我讨厌多嘴的女人,偏偏无可奈何。
“喂,小泽山岳。说真的,你为什么一直粘着我?”慕堇搂着女孩的肩膀,颀长的手指非常有分寸地搭在不失礼的地方。他的面孔真是精巧极了,能够随心所欲变成女孩子们喜欢的模样。听说他在中国的时候曾出演自己创作的爱美剧剧本中的角色,我想那一定会是万人空巷。
我盯着那张脸发愣,回过神时听到慕堇接着说:“在我来之前,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不用可怜我啊,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瘸子了。不是么?”
五十岚依偎在他怀里,含羞带怯地笑了。
所以,到底是谁要抛弃谁啊。
九一八!
满洲事变,整个东京都沸腾了。
我难以描述自己的心情,是那种,还好我来到了这里的庆幸。
我想过最终战会来得很快,绝不会撑过五十年,只是,仍旧没料到会是这样快。
此时距离世界大战,才仅仅过去了十三年。
石原将军成了整个日本的英雄,成了日本第一的兵家。当然,也是指引我前进的、最坚实的支柱。
“在决战战争以后,人的争斗之心将从此消失,战争将从此消亡,国家的对立也将从此消除……那时,世界人类所向往的真正的和平将从此实现。”
战争是为了战争后的和平。
死亡是为了死后的永生。
如此的石原前辈呀。
慕堇一直以为那一天我太过激动,以至于忘记了他是个中国人的事实。那时候我们已经一起考入了东京帝大,在宽敞明亮的教室中上课。三十年代的支那留学生比例大幅下降,故而九月十九日清晨的教室之中,满目都是雀跃,满耳都是欢腾。
一个同学和我大谈局势,主张我们要乘胜追击,攻下华北,直取江南。鉴于他将这样的说辞不视为激情而视为睿智,那么这一切就实在足够愚蠢。
我对他的谈话兴味寡然,要知道现在离五十年还很远。财力、物力、石油、橡胶、兵源……我们需要的还有很多,而张学良毕竟只有那一个。
然后,我从余光中看到慕堇姗姗来迟,顺着后门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教室。
我立刻按住了高谈阔论的同学,和他一道激昂起来:
“你知道吗,山口君?四十二万奉军啊!未动一兵一卒……真的,是真的!”
多年以后,慕堇用八个字描述我那天的表现。
手舞足蹈,佯风诈冒。
我注意到自己那样说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是瑟缩了。他似乎是想要躲开我,或者是这一切,但是他不能。本能和责任在艰难地拉锯,他痛苦地站在原地。
这让我有机会摆脱山口,然后踏着阶梯向他快步走过去:
“舜英!嘿,”我表现得像是个无赖,“你听说了吗?满洲事变……我的天,这简直是军事史上的奇迹!感谢少帅——”
我的话没有说完,然后,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一天我得到了一个耳光。
我躲在后面尾随着慕堇和五十岚,这行为实在是有点儿变态了。但不论是那一巴掌还是他动摇的目光,都让我兴奋异常。我无法放弃任何可以解剖他的机会,我太想知道他漂亮的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还是说,根本就没有灵魂呢?
“对不起……”我远远地看着五十岚涕泪连连。客观评价,她的确是个招人爱的姑娘,“堇,对不起,我的国家对你的国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我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掌。
“这不是你的错,雪子。没有关系的,我的宝贝。”他是最佳的情人,永远极尽温柔。
五十岚怯懦地抬起眼帘:“你……不愤怒?”
“不。”
“……也不在意吗?”
慕堇的神色近乎是困惑了:“不!当然不。我——为什么要在乎?”
那一瞬间,我从五十岚的眼中读出了恐惧。而我只觉得热血上脸。使劲掐着自己的手臂,才抑制住不要失笑出声。
那只是一具美丽的皮囊啊。
没有灵魂的空壳。
我所渴望的壳。
“你知道吗,小泽,我很想在乎什么。”
在天台上,他喜欢把双臂顺着栏杆长长地伸出去。光影落在其间,幻化出多变的斑纹。
这是他和五十岚分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是吗?”我很克制地让自己保持冷静。
困惑迷茫的慕舜英。多么的可爱啊。
“我在天津的时候,有过很多相处不错的朋友。她们爱我,我就顺应她们的喜好,学习和她们相爱。直到精疲力竭,然后便分开。我知道我终究给不了她们想要的东西,可是我不能没有爱。”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没有悲伤,像是一块无机质的琥珀。
“如果没有爱,我要怎么维持梦境呢?”
他笑了,是一尊苍白脆弱的石膏雕像——可以与世长存,亦可转瞬湮灭。
绪方在五十岚的桌子上泼了红油漆。
血一样难以抹去的污渍,清清楚楚写下了“チャンコロ”的字眼。
在这样的时刻于校园中和支那人公开相爱的她,势必会陷入分外两难的境地。
五十岚哭着蜷缩在墙脚,而慕堇挽着衬衫袖口帮她擦桌子。
他说他少年时代的女友很难维持超过一个月,而他与五十岚已经从中学一起迈入了大学。如此看来,这一回的慕堇真是长情到令人感慨。
“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离开你的……”五十岚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我爱的是喜爱济慈的你,是背诵诺瓦里斯的你,是扮演复仇王子的你,是为我写情诗的你。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爱的是你。”
“当然不会。”慕堇卖力地擦着那些红油漆,好像还很快乐似的,“这算什么呢?”
然后他走到五十岚身旁,他笑了笑,他想要亲她。
五十岚躲开了。
这一次那种恐惧清晰地出现在了她的眉眼间。
“慕堇,”她扶住身后的墙,“你……为什么要笑?”
国破家亡,山河沦丧。
笑什么呢?
没有灵魂的华美皮囊。
我喜欢这样的慕堇。
他就像一根没有思想的芦苇,纤细、柔韧、脆弱、美丽。
我对慕堇说:“你想不想杀了绪方?”
他回给我一个死气沉沉的眼神:“为了她吗?”
“当然不是。”我恨不得立刻就将我那把锋利的肋差奉献给他,“为了中国。”
这一次慕堇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的侧脸,直到餍足。
“不了,”他终于皱着眉头转向我,目光茫然如同第一次站在一高走廊上的那个美丽又无知的少年,“还不是现在。”
他是一个,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的人。
国难当头,想要恨,竟然找不到恨的支点。
但是没有关系,他连问题都找不到的困惑,我会连同答案,一并奉上。
中野正刚议员莅临早稻田大学讲演。
即便我对中野并无赏识,仍执意拉了慕堇去旁听。我看的出他并不想去,但滑稽的是,他也懒得拒绝。
早稻田的热烈气氛一时无两,那些被中野鼓动而弃文从军的学生们,又究竟是热忱,还是愚蠢呢?
学徒出征,实在是对日本精英阶层的巨大消耗。
然而对于三十年代的日本国,理智终究是不存在的。
我和他站在礼堂的角落里,看着他不断去整理身上穿的衣服。从衣襟到领夹到袖扣,然后再来一遍。
他在又一次掀翻屋顶地针对侵华言论的欢呼后,用略带不快的语气问我:“小泽山岳,你是在羞辱我吗?”
而我在下次群情激昂的浪潮中,小声回应他:“英童,你真可爱。”
“你恨我吗?”我问他。
流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惊异地瞪着我:“当然不。”
“你恨日本人吗?”我艰难地忍住笑容。
可怜、可怜的慕舜英啊。他多么的恐惧,为心底的全不在乎?
果然,这一次,他不再回答。
他无法回答。
他不能恨每一个人,所以我告诉他一个名字。
他没有拼杀的勇气,那么我就在他手中放上一把刀。
我是在陆军幼年学校学习的绘画。
比起在作业簿中画上生殖器的石原前辈,我已经收敛了很多。但总归忍不住将这本该使用在绘制军事地图上的技艺,满足一些难以启齿的私欲。
我画他。画他的裸体。
逆着光线,淋着鲜血。
很多很多张。
空荡荡的皮囊。
“忍无可忍了吗?”当他出现在我身后时,我这样说道。
“那就杀了他。
“去吧。杀了绪方行信,杀了他。
“只要如此作为,你就可以证明,你仍在随波逐流,你不会被谁抛弃。”
他站在门口,是一道逆光的影子。
“山岳,你在画什么?”
连带着声音都模糊。
我触碰到画面上他的脸颊,他光裸的肩膀。
他困惑地捡起短刀,颤抖着别在自己的身上。
我面对前方虚无的黑暗,难以抑制地笑:
“欲望。”
绪方医生的独子,绪方行信。
木堂首相的亲信,绪方医生。
会成为这一切的开端吗?
我亲爱的皮囊。
满洲事变,绝不仅是四十二万奉军和无数的钱粮。
它会不断地绵延,成为诸事的起点。
就像我遇到慕堇的那个夏天,就像他茫然微笑的脸。
他醉倒在我的暖室中,血渍沾污了我的叠敷。
我从未见他真的喝醉,所以这一醉简直就漫长得如同一生一世。
他将滴血的短刀丢给我,四顾茫然,继而失声痛哭。
“你真的那样做了吗?”我脱下他的西装外套,看到衬衫上斑驳陆离的血。无法洗去的鲜血啊,像是鲜红难消的油漆。
他在我的怀里,抬头看我。醉意朦胧的琥珀色双眸里,却渐渐浮现出灵魂的模样。
“小泽山岳。”他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轻声地呢喃,“我什么都知道。”
那一天是五月十四,昭和十三年。
次日,木堂首相在家中召见私人医生时遇刺。主张归还满洲的亲华内阁,至此,土崩瓦解。
拦在濒临失控的军部猛兽身前的最后一线屏障,彻底烟消云散。
绪方父子,就是击溃千里之堤的小小蚁穴。
他什么都知道。
是吗,什么都知道?
那日酒醒,慕堇再没对我说过一个字。
他不再提他知道,也不提他知道什么。
暴力事件,处分,开除,遣返……
没能遣返。
事情被松冈家压下,读大四的金前辈——如今或许该称呼作松冈前辈的松冈夕照——亲自赶来,将他送进了陆士。
从此以后,午夜梦回,那句话每每回响在我耳畔。
“小泽山岳,我什么都知道。”
慕堇在日本整整八年,最后一无所得地离开。他在陆士待了四年有余,始终也没能毕业。
同样是在东京,我每一周都去看他。
他在距离铁栅栏一米的位置,剃了平头、晒黑了脸颊,桀骜不驯地乜视着我。
和他在一起整整八年,从一见钟情到不辞而别,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同样一无所得。
我只让他恨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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