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MELU

我们是两个。在啄食的鸟与在观望的鸟。将死的鸟,将活的鸟。

【民国】《下车伊始》〖海上篇〗

下车伊始

小凤那张嘴长得像他。

但只是嘴,眉眼就都差了意思。这孩子眼神太活络,一双深黑的瞳仁,自然比不得那人面上两汪琥珀。

小凤是跟我最久的,初见时恰巧是十六岁。我踟蹰良久,终于忍住把他左腿打断的欲望。毕竟兵荒马乱,若真是一时没能接好养好,岂不要落了一生的残疾。

一生一世的事情,都不是小事。

 

第一次见他是在苍衣的画馆。

典型的乡野少年,来到大都会中闯荡。粗布衣裤身无长物穷得叮当响,偏偏又生了副招人遐想的皮相。他倒是有少年人的刚性和热血,宁愿去码头做苦工,也不肯凭着一张好脸走那便宜富贵的道路。

大概是看到了苍衣张贴的广告,以为模特是什么体面的职业,他于是奓着胆子上门来应征。到了以后才得知所谓人体模特竟是不着寸缕,但是苍衣嘛,好不容易得着个这么好的苗子,哪会轻易放过?

“苍君。”我袖手旁观,打量着那取着阴柔名讳的少年,“强买强卖不好吧,你这样跟个鸨母似的,有失体面。”

“如果是男人的话,应该是叫龟公……”

“哇,真的吗?我们那里叫做大茶壶呢。”

不知是谁按捺不住带着笑意窃窃私语,苍衣立刻勃然大怒。

“小泽山岳,就你长了嘴!?”

苍衣总是这样,为人严肃,开不得玩笑。虽然不过二十七八的年华,却总要讲究师道尊严,硬端着板板正正的架子。

我摊开两手,自觉地离开是非之地。谁想还未及转身,已被少年一步抢来拽住衣襟。他大约把这里当作了什么不入流的风月场所,当真是怕了。

“老师,你帮帮我……我不是那那、那种人……这怎么可以啊,我不想做了……”

我笑了,盯着他开合的嘴唇:“ね(哦),どうやって手伝ってくれますか(怎么帮呢)?”

他听我开口,说出的竟是日语,果然一怔之下立刻松了手。这次后退半步左右为难,却是再抓不到救命稻草了。

少年煞白着面孔,犹犹豫豫地站在我和苍衣之间的空地上。那个进退维谷的纠结模样,首次让我将小凤同他联想到了一起。

“苍衣和我,我们,都只是画师。这里不是你想的那种地方,你不必害怕。”我说着,向小凤伸出一只手,“来做我的模特,一幅十元法币,好吗?我不是他们那些画油画的,我的画,会很快。中午之前就好,不会耽误你上工。”

他低垂着头,不理我,也不走开。

我被那副模样感染,不由笑了笑:“放心,我会给你衣服。”

他这才眼睛一亮,牵住我的手。

“谢谢老师。”小凤说着,也一道笑了——用同那人相像的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来。

他是不会这样笑的。

……也或许,曾经会的呢?

 

同年春我来到中国。

从东京坐车回到老家长崎,拜会了家中年事已高的父母。我几乎抑制不住蓬勃欢欣的激动心情,在那日午后便抵达了福冈。

同在九州的福冈县,是在我童年记忆中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地方。六岁那年,哥哥被送往仙台陆军幼校的同时,我由父亲逼迫着,长跪在初来福冈的歌川重光画伯廊前,祈求拜入师门。

而现下,我正是从这里坐船出港,初次前往那片将成为我一生主旨与内核的神秘国度。

我们的西面,一衣带水的古老帝国。在我童年无数次举目西望时,都散发着让人不能瞬目的耀眼光辉。即便是在我们打赢了甲午,战胜了沙俄,似乎是证明了一些什么的今日,它的魅力在我心中仍旧有增无减、无与伦比,难以被任何事物所撼动。

它的文明,它的艺术,它富饶的土地;黄金,白银,石油和矿产。

并且对于二十二岁的我而言,那里还有不辞而别的他。

 

同行人是童年学画时的师弟,如今已改姓歌川的村田芳次郎。

不论是年龄还是辈分都年幼于我的他,因为心无旁骛潜心学画,而终于得到了师父的赏识。

若说芳次郎在未及弱冠之年便继承了师父的画姓与歌川派的衣钵,在九州地方成为正统浮世绘画派最后的传人——那么我所继承的,大约唯有师父古怪桀骜的脾性。

“山岳!”那个扒在船舷上笑得肆无忌惮的青年,无疑就是我这唯一的师弟了。

拎着一只竹筪踏了舷梯走上甲板,我立刻被他热络地勾住肩膀。芳次郎一边嘻嘻哈哈,一边又时不时地低咳沉吟,是在隐秘地向我炫耀他如今的身份。

“山岳你啊,来得这么早。哈哈,果然又被师父他老人家拒之门外了吗?”

我由着芳次郎带领,同他一道走进头等客舱;因为心情很好,所以决定顺遂他的心意。“是啊,师父还没有原谅我。但是他愿意把你交给我照顾,大概感情上终究是有所松动吧。

我垂下眼帘,盯着舱壁角落中一条小小的裂痕。裂缝不断攀援,在末尾开出千万支细小的纹路,“毕竟也这么多年了。你说是不是呢,歌川君?”

那只附在我肩头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芳次郎在暗自的喜悦后很快整肃了神情。他冲我眨眨眼睛,连带语气都乖巧了许多:“说什么照顾呀,师兄!你不也是第一次去中国吗?”

看吧,礼尚往来大概不过如此。

 

鉴于我从十二岁那年就为自己选定了一生的道路,而我的故乡又几乎是离彼岸最近的地方——是故直至昭和十一年才首次踏上中国土地的我,在他人眼中,实在是有些古怪。然而,我将见证那方古国的兴衰成败视作终身的事业,我的人生才刚刚起步,石原将军定下的五十年大限也还远远未及眼前。我并没有那么急迫,我可以等。

在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之时,若无踌躇壮志,我绝不会轻易地去往彼岸。

 

从福冈到上海,即便是遭遇狂风暴雨,也仅需两日的光阴。

这不但是我第一次前往中国,也是我第一次乘坐远航的客船。在从东京启程之时,我帝国大学的同学、有乘海轮出行经历的钟斯君,曾好心地将一盒晕船药作为给我饯行的礼物。我只当是钟斯绯人太过怯懦,居然会被小小海浪打倒;那时还执意不肯收受,岂料如今就得了报应。

区区不足两日的行程,竟能令人如此痛不欲生。我在一高时通读了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后来又找了达尔文的著作来读。当然,我在此时此地提及此事,并非是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在日支两国具有普适性,而是说我从达尔文的传记中得知,大多数人会在航程的头几天有晕船症状,在短时间内症状渐渐减轻终至消失;少数人则从始至终毫无反应;另有极个别者,终其一生也无法克服晕船反应。

不幸的是,曾跟随贝格尔号环球考察整整六年的达尔文,正是这最后一种情况。而我,恐怕亦如是。

 

“山岳啊。”

歌川芳次郎和我并排躺在甲板上的藤椅中。不同之处在于,他是在优哉游哉地晒太阳,而我则需要观察好地形,随时奔向船舷边呕吐。

“唔?”大概已经是面无人色的我,无力再去在乎他的措辞了。

芳次郎颠了颠手中的杂志——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皱皱巴巴的杂志,不但纸页泛黄,边缘上仿佛还结了盐碱:“山岳,你看看这个。

我立时感到一阵眩晕,简直被上面经年累月晕染的腥气熏得快要说不出话:“这是什么东西……呃,你能不能把它拿远点——”

芳次郎一个挺身坐起来,举着那本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杂志,更加变本加厉地直直凑到了我的面前。

“师兄啊!”他夸张地大叫着,“这不是你那幅名画吗?”

红酸浆样的眼睛,遍布苔藓桧杉阴森粗粝的皮肤,八头八尾的食人巨兽。糜烂的肚腹涌流出河川般源源不绝的红色——染红了肥河水的血,让它变得像是一滩盘根错节的内脏。

我一时间愣在原地,随即再也忍耐不住,狂奔到甲板尽头,顺手抱起一只塑料桶便呃呃地吐了起来。我从昨天吐到现在,粒米未进,自然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但这感受实在是很难令人愉快。

芳次郎跟个幽灵似的,飘到我身后。他满含笑意地、温柔地帮我拍背:

“看自己十二岁时的成名作看到呕吐,师兄,你一定是日本国的头一人啊。”

“芳次郎,”我头晕目眩,无力地挥开他的手,“闭嘴。”

终于按着太阳穴颓然地倒在了甲板上。

 

大正八年从京都退出,来到福冈隐居的歌川重光,原本并不是歌川派合法的继承人。在西洋科技侵入东方的二十世纪,日本传统画派早已敲响了没落的警钟;而浮世绘最后的名家月冈芳年,也死在了二十世纪的发端。

不知身世为何,也不知师从于谁的歌川重光,自顾自地使用了歌川派的画姓,而又掩人耳目地来到了偏僻的福冈。若不是昭和元年有位中国名画家在访问日本时路过了九州地方、又很偶然地上门拜会了我的师父,那么我们这一门的师徒三人、大概永远也不会为人知晓。

那位因被北洋政府迫害而流亡东洋的名家,在日本美术界激起了很大的波澜。《朝日新闻》对他与几位日本画师的会面进行了跟踪报道,而我的师父,就位列其中。

那一年我十二岁,因为一幅《八岐大蛇斩杀图》一举成名。不论是画技还是想法,都与歌川派创立的“无惨绘”不谋而合。报馆人称呼我为浮世绘最后的希望,对偏安于福冈的我们三人,寄托了无与伦比的期待。

也正是那一年,我毅然离开九州地方来到仙台,考入了陆军幼年学校。

 

芳次郎在一旁半蹲下来,卷起那本陈旧的杂志为我扇风。他盯着那一页上彩打的无惨绘,静静沉思良久。继而以手为笔,描画着上面不起眼的一点,几乎是苦笑似的勾起了嘴角:

“哈哈……兔子。”

在八岐大蛇血盆大口之下有着一团细小的绒毛,那是瑟瑟发抖的白兔。

英雄斩蛇不为千古留名,只为了最渺小的善意。

那是十二岁时的我。

 

轮渡停泊在上海,江面之上行船往来,堪称川流不息。汽笛与浓烟充盈在上海的虚空中,繁华与污秽同样令人惊异。

我们一下船便被操着上海方言的黄包车夫围住,在交替使用了苏州话、粤语、官话和洋泾浜之后,他们磕磕绊绊地讲起怪腔怪调的日语,一通“早上好”、“再见”、“非常感谢”的胡说,夹杂着彼此间几句本地土话的交谈。

芳次郎毕竟年少,几乎被这阵仗吓到,有些畏缩地抠着我竹筪的边沿。车夫们一个个粗哑着喉咙,话音响如洪钟,围作一团如同吵架或者火并。我随便被当作异乡客、华侨还是朝鲜人,都站在原地不发一言。终于来到中国的认知让我一时茫然失措,还不愿这么快便戳破覆盖在残酷现实之上的透明泡沫。我不想美梦成真得那么快,也不想命运尘埃落定。我身边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数量庞大的支那人,他们和他是那么的不同,却又同根同族血脉相连。这种感觉既使人兴奋又令人厌恶,芳次郎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一怔之下又松开了。

他有些尴尬地低声问我:“师兄,他们是想要钱吗?”

我看着他无端紧张,不由心生促狭,同样低声回应道:“不,他们只是反日,希望我们离开。”

芳次郎脸色一白,狐疑地瞪着眼睛:“师兄听得懂上海话?”

我没再回答,而一名青年男子像是摩西分海那般拨开重重人墙,就在这时挤到了我们的身旁。

他看着我们的穿着打扮,面上表情介乎于恭敬和漠然之间。芳次郎忽然意识到什么,脱离我身侧挺直身子,恢复了那种桀骜的神气。

青年大概有所确认,于是喜不自禁地拍手叫道:“你们就是校长的东洋朋友吧?”

我和芳次郎相顾无言,他这才想起来我们听不懂中文,于是匆忙从衣袋中掏出一副纸笔。纸上本已写好一句话——虽然同样是汉字,阅读起来倒没什么障碍——双手递到我的面前。

小泽桑,歌川桑,我是苍衣先生的大弟子风之楼,接您们先至旅馆下榻。

苍衣的师父便是那位早年周游列国来到福冈的中国名画家,如此算来,若论辈分的话,这位风之楼应是我们的子徒辈,也难怪他如此谦恭了。

芳次郎显然明白这一点,在开往目的地的汽车上便时刻端着那种刻意的骄矜和傲慢。他同风之楼笔谈了几个回合,问了些冒犯的问题,又提了些无礼的要求。风之楼始终面含微笑,在纸上笔走龙蛇,一一应下。

我坐在后排左侧,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副驾驶位上中国青年的侧脸。这位有着充满和风韵味室名的年轻画师,长着一张清癯坚毅的面庞。他下颌蓄须,眼窝深邃,眼纹延伸向低垂的眉。

风之楼在芳次郎攥着钢笔艰难地拼凑出一整句汉文时,十分自然地偏过头来回应了我的目光。我看他面貌根骨同样不似华人,不由得吃了一惊。

“先生,故郷はどこですか(您是哪里人)?”

我无意试探,却脱口说出一句日文。芳次郎莫名其妙瞥我一眼,在纸页的角落里写下一个“家”字。而风之楼再次看向我,只是微笑。

“北边。”他用清晰的官话答道,“我的家在东北。”

 

我们落脚在虹口区西华德路上的万岁馆,此处是日本旅人群聚的地方,隔扇合拢之后四处充斥着关东方言和近畿方言,几乎成为与世隔绝的东洋桃源。风之楼招呼着小厮取走我们的行礼,又送上温热的手巾与茶。芳次郎害怕露怯,一言一行都谨小慎微。我在他观察周遭环境的时候走到柜台前,和会讲蹩脚日语的上海掌柜简单谈了几句。

由掌柜充当翻译,风之楼向我告知了今后几日的行程。校长——也即是那位名画家——第三次周游欧洲去了,短期内大概不会回国。但苍衣师父的画技与名声都已不输校长当年,由他来接待歌川芳次郎的中国之行,希望我们不要见怪。

如此寒暄几轮,风之楼起身告辞。芳次郎在傲慢中透出孩子心性,扯住他问哪里的戏楼最堂皇,哪里的百货最摩登。风之楼把上海好玩的去处详详细细地写下来,又叮嘱了掌柜到时帮忙挂电话给汽车行,这才一团和气地离开。

芳次郎不再需要拿捏架子,显出疲惫神态。他将面前温凉茶水一饮而尽,在小厮指引下拖着步子走上楼。

“芳次郎。”我喊住他。

“什么事。”

“不要忘记你是为什么来中国的。”

芳次郎笑了:“为什么?”

我平静地仰视着楼梯上的他:“交流画技,传播歌川派画法。”

芳次郎摇头大笑,目光中饱含着鄙夷。

他垂眸看我,用此地鲜有人知的九州方言反问:

“那么师兄,又是为了什么来到中国?”


评论(1)

热度(1)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