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MELU

我们是两个。在啄食的鸟与在观望的鸟。将死的鸟,将活的鸟。

【陆池】《倾国之殃》44-48 民国AU 租界巡捕×公议局干事 沦陷天津背景 HE

甜吗


44.

民国二十七年隆冬,西历一九三八年。

十二月三十一日。

这是太阳历的最后一天,寰球如此。而在一九三八的这一天,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都被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似乎看不到尽头的战争风暴。有些国度已疮痍遍布,有些国度还山雨欲来。在这个华北平原上四通八达租界遍地的小小城池中生活着的人们,与世界上其他数十亿人口一起,迎来了崭新的年华。

津门冬月飘着细细的雪,雪花落进凡尘世间,便一寸寸将万物染白。第一片六角雪花跃入掌心,索菲兴奋地合拢手掌。再张开手时,雪已融化,只剩下手心中潮湿的一点。她从澳门一路北上,不知怎么就来到了这里。自幼生活在一个被殖民近四百年的弹丸之地,让她对祖国的归属感接近于无。战乱、流民、动荡和灾殃,即便就日复一日地发生在她的身边,似乎亦总也难以到达心底。她只想活得好一点,活得像个样子。出来闯荡一番然后衣锦归乡,不要无声无息地来去。

谁想遇到了战争。战火来的快,去的也快。浩浩津门,一日沦陷。深夜时枪炮声响,晌午时二十九军便撤出了天津卫。

城旗异主,于是想走也走不了。

索菲来天津还不到两年,每一次看到雪都兴奋异常。见惯了风雪的北方巡捕们当然不以为意,只纷纷说今年的雪下来得真是时候。

“索菲!”池震在里面扯着嗓子喊,“小郑这个小伙子嘴叼得很啊,还只要喝黄酒——咱们有黄酒吗?”

索菲扭头嚷:“我不知道耶,好像有吧?花雕是黄酒吗?酒柜紧里头有一瓶。”

“是是是。”鸡蛋仔敲着碗盘应道,“帮忙温一下,劳驾了啊。”

索菲嘟嘟囔囔地往回走:“都说了我不是饭馆侍应生啦。”

陆离被大家推上主位,一个人安静地坐着。其实桌子是由夜总会十几张方圆小案拼凑起的,上面又铺了块不知是桌布还是床单,就算凑成了一张大桌。小案有方有圆,“大桌”也有棱有角。连是圆是方都说不清楚,更搞不清究竟该把哪里算作主位了。凉菜热菜由对面天祥市场的小厮一样一样地端过来,托盘上扣了罩子,一打开还是热气腾腾。池震从吧台后头淘出来七八瓶开过盖子的洋酒,给坐在桌边的一圈人挨个满上。大家喝得不都是同一种酒,酒色各异。但总都是勾兑了水的,倒是不那么容易醉。索菲把温酒的小壶端上来,鸡蛋仔便眯缝着眼睛朝她笑一笑。

池震倒酒倒到了桌子另一头,鸡蛋仔悄悄地问陆离:“师哥啊,不是捕房内部聚餐吗,震哥怎么也跟咱们一起啊?”

陆离看向池震,唇边似乎隐隐有笑意:“因为这间店是他的啊。”

“哦——”鸡蛋仔不敢再多嘴。

倒完一圈,池震在陆离身旁落座。他端起半瓶威士忌刚要往自己杯子里倒,手腕就被陆离压住。陆离认真地看着他:“你还没好利索,不要喝酒。”

池震一弯眉眼:“大家都喝,我怎么能不喝?没关系,我酒量很好的。”

陆离便松开手,但目光还是追随着他:“那就少喝一点。”

池震说好。

索菲帮着小厮把最后一碟大菜放在中央,大家敲着碗盘嚷嚷着要开席。有胆大地撺掇起来:“陆巡长,给兄弟们说两句呗!”鸡蛋仔坐在陆离下首,在他师哥的视线死角里对其他人挤眉弄眼地摇着头。果然陆离开口道:“我没什么要说的,各位直接动筷吧。”鸡蛋仔耸耸肩膀,巡捕们便蠢蠢欲动地伸手去摸碗筷。池震站起来,擎着筷尾轻敲几下玻璃杯的边沿。“嗳,虽然不是除夕,总归也是个年啊。过年怎么能不说点儿什么,咱们酒还没敬嘛!”他说,又轻声唤,“陆离。”

陆离向来不吃这套,仍把话说得干巴巴的:“我不想说。”他抬起头,悄悄地去看池震。一双乌黑瞳仁流光溢彩,里面竟藏着忸怩和求救。

鸡蛋仔怕池震不明情况把自家师哥惹毛,刚想站出来接话,没想到池震已从善如流地说了下去:“那我来说两句,行不?我也尽尽地主之谊。”

在他身旁的索菲拍拍手:“好啊好啊。”

“来吧!新年快乐!Happy Newyear!”池震举起酒杯,“大家先喝一轮!”

他天生长着一张讨喜的脸,一分的真心就能摆出十二分的真诚。大家闹哄哄地站起来,胡乱和够得着的酒杯相碰,一片乱纷纷的贺年声。陆离还没来得及起身,池震便弯下腰去,用玻璃酒杯在他杯子上轻轻地一啄。鸡蛋仔端着一只陶瓷小盅,只敢一口一口地抿。索菲一边喝酒一边偷眼瞄着身侧,没想好是喝干还是只尝一尝。

池震一饮而尽,向周围一圈亮了亮杯底,便引来一阵喝彩声。

他随手从桌底拎起酒瓶要给自己满上,陆离直接在桌下就抓住了他的手。池震看他,他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池震一笑:“瞧瞧,你们陆大巡长过去就管东管西,现在还要管我喝酒。怎么的,如今喝酒也犯法了?”

有了解他们过去隐情的,看到这副场景,始终觉得怪异,就一直不怎么敢说话。不知道他们曾经掐得你死我活的人呢,便跟着一哂。

陆离抢过酒瓶放在自己的脚下:“你还说吗,不说算了。大家都等着吃饭呢。”

“我说啊!我随便说,你们随便听。吃饭,吃起来。不用管我。”他这么说了,但陆离不动筷,旁人自然也不敢。

“马上,咱们就将迎来民国二十八年。一九三九,”池震唇边带着笑,又一点点收敛,“……津门沦陷的第三年。”众人一愣,陆离扭头看向他。

池震继续:“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有机会,和大家在这里吃这样一顿饭。但是我很高兴,没有错过。你们中肯定有人知道我,知道我是公议局的池震。我也看你们脸熟,就是叫不出名字。我自幼上教会学校,读过大学,换过很多职业,最终进了法租界的公议局。你们是巡捕,我是干事,其实隶属同一套体系,都是给法国佬卖命。那时候我和你们陆巡长见面就打——是不是陆离——哦,不对,应该说是见面我就挨他打。不是我打不过他,是我是个斯文人,动口不动手的。

“说实话,我曾经觉得你们虚伪。杀人放火绕着走,小偷小摸倒管得勤。洋人犯罪视而不见,国人犯错就耀武扬威。百万流水的赌局你们不抓,只去人闲来摸把小牌的家中闯门。日本人是天。横行无忌,对面杀人。没人敢问津。你们抓人,我来放人。谁的关系够硬,谁就能逃出升天。我那时候想,这个世道已经够乱。是非不分,黑白错乱,你又凭什么判断谁善还是恶、谁对还是错?我想,世界总会有自己运行的法则。它光明,就有光明的法则;它黑暗,就有黑暗的法则。我只是跟着它的法则运转,而大多数人,却连坦诚这点也不敢。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我发现,世界上还有你们、还有陆离这样的人。”

“你在说什么呀?”陆离无奈地放轻了声音。

池震眨眨眼睛:“你让我说完。”

他一手撑住桌面,又絮絮地说起来:“我发现世道终究是由人构成的。不是一个两个,不是十个百个,是几千万、几万万。几万万人里,可以有人糊涂,但不能尽皆糊涂;可以随波逐流,但不能无人逆溯。谁都过得含混,世界就能自己变好吗?不能。黑暗需要明灯照亮,否则纵使万古,长夜也将永存。你们在黑暗的最深深处,保护黑暗中看不到一线光明的国人。在法理崩溃的乱世,你们还坚信着正义公理、坚信着永恒的法。

“前线拼杀,死而后已,是义士。

“以天下为己任,舍身护国,是英雄。

“而你,陆离。知不可为而为之,身处极暗,心中长明,是天人。”

45.

酒过三巡,酒桌上的气氛越发热烈。大家喝酒划拳,围了桌子乱走着到处找人敬酒。下属们都轮着敬过了陆离,陆离来者不拒,有人敬,他便一气喝干。池震看得心惊肉跳,几次过后杯子再空了,他就只给他少倒一点点。后来不知谁打的头,一伙人又开始排着队来敬池震。池震刚一去摸酒瓶,手就被陆离打掉。陆离一边倒酒一边说,你敬你的,我替他喝。

老高和物证科的几个办事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他守着个小酒壶自斟自饮,看起来心事重重。鸡蛋仔坐得离他不远,就探手过去拍了拍他的桌面:“嗳,老高,你咋回事儿?被哪个姑娘给蹬了啊?”

老高冷笑一声:“去你的吧。”

“你呢,郑哥?”有个办事员笑嘻嘻地问他,“你不是前一阵子还和位小姐打得火热,都准备谈婚论嫁了嘛?”

她话一说出口,大家都感兴趣地望向鸡蛋仔。鸡蛋仔没想到给自己挖了个坑,一时脸就涨得通红。

“哎哎哎。”他结结巴巴道,“我、我告诉你们也可以,反正今儿大家高兴。但是先说好了啊!谁都不、准、笑!”

“好。”没想到最先接话的是陆离,“我们都不笑。”

……

鸡蛋仔爱上了一个戏子。花旦行的,扮相是真漂亮。可惜并没火起来,只得孤零零几人捧场。鸡蛋仔是其中一个。原本对京戏也没兴趣的,结果一次追偷子追进了这间小茶馆,对她是一见倾心。攒的那点儿不多的薪酬全部买了鲜花头面,隔三差五地往后台送。

眼看时机成熟,是郎情妾意。鸡蛋仔在后台惴惴不安地提出私人邀约,要请她去起士林吃西餐。小花旦对镜描眉的手停顿一下,鸡蛋仔看出她很犹豫,就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但最终佳人还是在镜中睨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一下头。

鸡蛋仔心花怒放,转天早早去茶馆接他的心上人。没想到伊人卸了戏妆走出来,竟是“他”不是“她”。原是位男儿郎,被错当了女娇娥。

池震以手支颐,认真聆听:“然后呢?”

“什么然后!?”鸡蛋仔崩溃地摊开两手,“我就吓跑了啊!”

“你这样不太好。”陆离客观评价。

鸡蛋仔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师哥啊,我当然知道不好。其实我也认真考虑了来着,相识一场不容易……再说……再说,就算他是个男的,长得也挺好看啊!”

老高长长地伸出手臂,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年轻人遇到点儿挫折很正常……”

池震立马接上话茬:“是啊,每个人都会遇上这种情况嘛。”

那语气满满的调侃,可怜鸡蛋仔旧疮疤被揭,犹自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竟是没能听出来。他还在默然点头,这满桌的人彼此对视,却是一齐喷笑出声。

鸡蛋仔:“你你你、你们……唉!”

……

鸡蛋仔偷偷地换到池震旁边坐:“震哥,说真的,我好久没见师哥那么笑了。”

“好久?”池震死性不改继续调侃,“我还以为他打出生就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呢。”

鸡蛋仔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也没接他这茬,反而道:“其实我当初真觉得你俩对对方是恨之入骨,非得闹到有一天一个把另一个弄死了才罢休。师哥那个人嘛,你也了解,一枪把你崩了不奇怪。震哥你呢,虽然成天嬉皮笑脸二流子似的,但狠起来也是真狠。谁想得到——你俩现在关系能这么好!”

池震似笑非笑地垂了眼帘:

“你个小兔崽子,说谁二流子呢!”

鸡蛋仔扁扁嘴,说着自罚自罚,便端起一个杯底的花雕灌下去。

池震当他只是闲聊,并没怎么在意。没想到鸡蛋仔一口酒下肚,紧接着却更压低了声音道:“震哥,那件事,我师哥告诉你了吗?”

“哪——”

“池震。”陆离刚才被人拉到另一边,这时正对着他在招手,“你过来一下。”

鸡蛋仔垂眼把玩着酒盅,没敢抬头。

池震大咧咧地走过去:“咋的啦?”

陆离仰着脸看他,神情很乖:“差不多了吧?”

“你说要撤啊?别这么早吧,大家兴致不是还挺高的。”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扯了陆离一把,悄悄地凑到他耳边,“你是不是喝多了?”

陆离摇摇头:“我没有!”

池震叹了口气,手抄在他腋下,半托半搂地把他弄起来:

“走,跟我来。”

46.

陆离是那种喝得越多脸越白的人。喝高了也不吵不闹,和平日里一样安静——所以纵使醉了,也醉得很不明显。

他将两条胳膊搭在护栏上,长长地向前伸展:“没想到你们顶楼还有个天台。”

“没想到,怎么呢?”

“上次抓赌忘了搜查,说不定有人藏在上面。”

两人相视一眼,一齐笑了。

陆离忽然指着远处一弯金色的半圆:

“那是万国桥吗?”

池震用手撑了下巴,侧转了身看着他。

陆离没得到答案,就扭过脸瞪他:“想什么呢?”

池震刮了刮鼻子,思索着道:“想你喝醉了和平时不大一样。”

陆离舒了一口气:“我没醉。”

池震懒得和醉鬼论短长,而他望着远处怔了一会儿,忽然又道:“你刚才干嘛说那些话呀?”

“哪些?”

“不要装傻。”

池震蹙起眉端,笑一笑:“平时不好意思说,我人来疯,借着人多,就说了。”

“你知不知道他们好多高小都没毕业,你说那么文绉绉七弯八绕的,大家都听不懂。”

池震朝他抬抬下巴:“那不是正好?”

陆离的思维转得有点慢:“什么正好?”

池震浅浅地一笑,又朝远处看去:“我本来就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旁人听不懂,也没有关系。”

……

“池震……”陆离轻声唤他。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

池震极目远眺,看到海河,看到万国桥,看到特三区、意租界,和远处一圈圈像光晕一般黯淡下去的无有尽头的华界。他们在整个津门的心脏,一下一下将血脉搏动。外围断壁残垣的灰暗世界,就靠着这么一点蓬勃的热,永远将一息尚存。

“那你就不要让我失望,好吗?”池震没有回头,却伸手揽过了陆离的肩膀,“你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了。和你的家庭、你的背景、你的过去,统统没有关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做你认为正确的选择。你就是你,陆离——好吗?”

陆离沉默着。池震在等着他说好,或者做出解释。无论怎样,他愿意站在他的那一边。

但陆离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一直地沉默下去。

47.

等他们从天台下来,大桌边的巡捕们已经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

池震绝不放过调侃的机会,笑着说法租界的大盗小偷就应该趁机倾巢出动,只此一夜,甘领事路无人抓贼。

陆离拍拍鸡蛋仔的脖子,把他叫醒。鸡蛋仔迷迷瞪瞪一睁眼,见是他,便一下精神了:“师哥?”

陆离看看四周:“撤了吧。你们帮人小姑娘收拾收拾,我先走了。”

“好。”鸡蛋仔赶忙点点头,“师哥你慢点儿啊,今晚你喝太多了。”

陆离答应一声,便向门口走去,池震已经等在那里,胳膊上挂着他的大衣。

“师哥!”

陆离系着扣子,不解地回转过身。鸡蛋仔站在原地,从脸一直红到脖子,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热。陆离微微歪着头看他,是在等下文。

鸡蛋仔支吾良久,终于只是道:

“新年……新年快乐。”

……

“你往哪边走?”陆离问他。

池震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相告:“我过万国桥。”

陆离先点了点头,又后知后觉地怔住:“你家在北岸啊?”

“这是个秘密。”池震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又道,“你呢?”

“什么?”

“哦对,你当然是回家。我糊涂了。”

陆离慢腾腾地摇摇头:“不,我回捕房睡。太晚了,我妈已经歇下了,回去会吵醒她。”

池震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陆离掸了掸肩膀上的浮雪:“那我走了?”

他话音还未落,池震冲口而出:“别走!”

陆离迈出的步子便立刻停下来,他看向池震,只见对方局促地踢了踢脚下的雪团。

“我是说,还没过零点啊。”池震抬起手腕,指了指表盘,“就不到十分钟了,不差这么一会儿吧?”

……

他们并肩站在万国桥下,海河岸旁。奔流不息的大河如今被冰雪封存,静静地在冰盖彼端涌动着暗流。今岁的冬天比往年要暖一些,直到农历十一月中旬,海河才完全凝结起不会破碎的冰。两个月的时间里,有整整三百具浮尸被冲到此地,卡在万国桥的桥墩之下,挤在过往的商船船舷。他们中的大多数没有了面容,没有了身份,没有了过往,也没有了亲人。他们死在风暴之前,又被风暴永远湮没。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死,知道他们的冤和仇。他们灵魂最后的抗争,就是从死亡之地漂泊到众人的视野中。可除了带来恐慌,什么也没能得到。冰面之下,再不会有亡灵归来。无边的冤屈,都被倾国之殃覆盖。没有任何一种苦难,能比得上亡国的悲凉。

大厦将倾,大舟将覆。谁来救谁?谁能救谁。

……

池震眼望着冰面,轻声问:“后来怎么样了?”

陆离自然明白他的所指:“结案了。”一顿,又解释道:“按照你给的台本。”

池震没法接话。

天与地被乱纷纷的雪片黏连,雪花飞舞,从天穹极尽处,落入凡尘泥淖里。他没法说什么。这本该是他最满意的结局,但他就是没法说什么。

“那就……都结束了?”

陆离应了一声。

“那些尸体怎么办?”

“拉到远郊,挖坑,烧掉。”

“死因算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

“可以空着吗?”

“空着怎样呢?”

“等战争胜利了,再写吧。写真实的原因。”

陆离看着他,看着他,不忍心戳破。

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那就先空着。”

……

池震忽然兴奋起来,他指着东面一座黑黢黢的高大楼宇,拉扯着陆离的胳膊:“诶,你看,你看!”

陆离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恰好看到正金银行楼顶石英大钟的两根指针在顶端重合。一刹间,簇簇烟火从平地升起,在黑暗最深处绽放,又慢慢地陨落消散去。烟花爆裂,像是炮声。一朵朵金红的焰火,是从死亡中绝处逢生的花。

池震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凑到他的耳畔大声地喊:

“陆离!不要绝望,也不要失望。”

陆离的目光从烟火中抽出,转到他脸上。池震也看向他,看到他眼中慑人的亮。他背后是绚烂的花火,眼底是无边的星河。他的额发总是乖顺地垂着,显得柔软又无害。

“池震,我——”陆离轻声说。

一簇烟花在他身后爆开,池震没能听清楚:“你说什么!”

陆离眼里的光芒暗了一瞬,他使劲地摇了摇头:“我说,你该回家了。”

48.

池震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他不该把陆离带回自己意租界的公馆,这是他最后的藏身之地,是他用全部身家置办的堡垒。它虽然不似他想的那样坚不可摧,但毕竟也还安全。把这里告诉陆离,就像蜗牛邀人进入它的壳,最后一层壁垒也打破。从此所见,便只余最柔软的内里。

陆离终究还是喝醉了,一到温暖的室内,就遏制不住地昏昏欲睡。池震费了好大力气哄着他换了拖鞋,又牵着他上楼去了卧室。

他在床上安顿好了陆离,便从大立柜中拖出陈年未见阳光的被褥和枕头,歪歪斜斜地在床边打好地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味,酒气又与陈旧棉絮的滞重气息交织一处。池震只喝了一杯兑水威士忌,却也觉得心悸。他赤着脚站在一堆棉织物之间,仿佛终于意识到方才做了什么。他把酒醉的陆离带回了自己无人知晓的公馆,而现在对方就在自己的床上安静地睡着。

池震把枕头拍松,不经意间向床上瞥了一眼。谁想这一瞥,竟发现陆离也看着自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就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望过来。池震的心脏一瞬滞住,而旋即,又更急地跳起来。气氛变得古怪,又酸涩,又沉重。池震慌了,他急于说点儿什么。陆离还在看着他,眼神干净而纯粹。并且是那样亮,亮的像是那夜躺在废弃码头上时他眼中所见的星辰。五秒钟,或者更久。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对方。

池震忽然上前一步,陆离也同时伸手抓住了他的前襟。一开始的动作像是推拒,紧跟着又变成了拉扯。池震俯下身去,终于吻上了那张红菱样的嘴。他义无反顾般地,深深地吻下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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